瑟:是的。刚才我们看过人们的感觉之链,现在再看人们基于感觉的逻辑之链,不公正的感觉会让你认为秩序被破坏(被盗)的原因是正义的远遁,不自由的感觉会让你叹息昔日不再来,无意中你已经把秩序当作是自由的原因了。看来古人的观念与人们基于感觉的逻辑之链是相符合的。
阿:在政治社会中,正义不可能自动生成秩序,必需凭借他物,这一他物该说是制度了?
瑟:是的。
阿:但在政治社会中,因两方面的原因制度不能程序化:⑴程序化会抑制权力,这必定是统治者不愿干的事;⑵程序化有可能于效率不利,老百姓未必喜欢。这样就使得制度每每走向专制,从而危及自由。这岂不意味着现实与古人的观念相反?
瑟:是如此。所以在近现代史中,人们先是把追求自由与追求民主联系起来(推翻君主),再是把追求自由与追求法治联系起来(防止人民的暴政),不是没有原因的。
坡:混沌开七窍而天地生。在古人的观念中,可以说七窍——公平、正义、自由、秩序、统治、民主、效率——皆开,但在现实中,只开五窍,自由与民主幽闭。看来古代社会只开天,不开地。
阿:任意联系,好象庄子是现代思想大师?
坡:真人是不朽的,他与历史共存,永远是古代的现代大师。
阿:这倒是真的,不过我们已处在不同的道上了。……瑟瑞斯,难道说古人的观念是错误的?
坡:这是无疑的。
阿:坡埃,这是我们的看法,古人可不会这么认为。而且我想,这种观念不是一开始就是错误的,尧舜禹的时代不就是古代的黄金时代吗?在这个黄金时代,观念与事实应该相符合。
瑟:从古代到现代,这种观念慢慢地就错误了,因为它越来越与往后的历史不合。
阿:难道有某种内在的机制使这种观念与现实南辕北辙?
瑟:的确。阿克太琪,事实上我们已讨论过,统治一旦产生,对效率的追求便是它维护自身的手段,这就使得统治不可避免地走向专制。而以专制维护秩序,必然伤及自由,自由一旦被破坏,秩序也不复存,如此,就要求更强有力的专制以维护秩序。这样一来,整个社会就陷入了恶性循环——封建中国一朝一代的更替可谓这种循环的代表,而观念与现实,也必然各奔南北两极,遥相思恋。顺便说一句,人类所有的乌托邦都是出于这种远距离的相思,它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描绘社会秩序是如何如何的完美。
坡:观念跑到南极,晶莹而透明,不可挑剔;现实跑到北极,水深而冰,成为北冥之鱼。
阿:说中国历朝历代是这种恶性循环的代表,是不是太简单了一点?
瑟:的确。结合经济与人口的因素,也许我们能够更加明了这种恶性循环。中国的历代王朝都是在战争的浩劫中建立起来的,此时人口稀少,耕地相对充足,再加上开朝皇帝比较体察民情——以我们的理论看,即是制度对习俗与惯例有更多的参与(当然是非程序性的),历朝历代在开始时很容易从战争的浩劫中振兴起来。一俟经济有所振兴,官商勾结,官员直接、商人间接盘剥百姓的机会也殷实,再加上人口增多,耕地相对减少,百姓生存的危机日益显露,官府眼中的“刁民”渐生。整治“刁民”、维护秩序的需要让官府越来越不择手段,专制加强,腐败益重,而土地压力还在不断膨胀……最终的结果是“刁民”蔓延,官逼民反——农民暴动。如此,少则让统治者有所收敛,多则导致新的一轮开始。因此,在中国历代王朝的历史重演中,除了专制与秩序的恶性循环机制外,还应辅之以官商勾结、人口压力这两种社会经济因素。
坡:历史没有摆脱它自身的循环,这也是我们现在正面临的困境。瑟瑞斯,在你的分析中,还应该做一点补充说明:专制与腐败从来都是比翼双飞的,官商勾结只是腐败的一种形式。因此,即便没有人口压力,专制与秩序的恶性循环也能把社会带到崩溃的边缘。
瑟:是的。专制是腐败的土壤,腐败是专制的作物。专制产生于制度未能程序化,这即是说,官员权力意志的空间特大,与利己之心结合,腐败必生。看来,腐败应在这种恶性循环之内,是这种恶性循环的助加剂。不过,就算所有的官员都是好人,廉洁奉公,毫无私心,但要加强专制的力量就必然增加税赋,税赋的增加以及民众自由的减少又必然导致经济下滑,饥寒起盗心,社会秩序日乱,这又必然导致进一步增加税赋以便加强专制……如此恶性循环,最后的结果即使不是社会破产,也会让社会脱一层皮。因此,可以说苛税与腐败是专制与秩序这一恶性循环机制的两翼。
阿:听起来以这种恶性循环机制,专制社会不可能发展,只能倒退了?
瑟:一个社会是不是会发展与多种因素相关,比如知识。只要社会持续存在,一般地说,知识会朝正的方向积累,从而推动社会进步。但很显然,这种恶性循环机制无疑会抑制专制社会的发展,从来的政治社会都只能在历史中蠕动爬行,便是证明。这种恶性循环机制的另一个效果尤其显著,加剧社会中贫富的两极分化,让人类不平等在政治社会中越演越烈,人类历史从而也成为不平等不断“向前发展”的历史。
坡:如是而观,政治社会中的一切发展首先是人类不平等、贫富两极分化的发展,其次才是其他。——这也是改革开放二十余年的现实。
阿:现实问题有些敏感……瑟瑞斯,为什么政治社会不能突破这种恶性循环的怪圈?
瑟:症结恰在于古人的观念是正义产生秩序,而不是自由产生秩序。
阿:“自由产生秩序”中的自由是你所界说的自由,古人是不知道的,也不能怪他们。但正义产生秩序,听起来还是蛮有道理的,我看不出其中有什么逻辑错误。
瑟:“正义产生秩序”仿佛神的声音,人们永远愿意聆听。但是,阿克太琪,在政治社会,正义需藉制度产生秩序,这就注定了统治必定是正义的——让我们姑且命之为“统治正义”,而一旦统治是正义的,统治正义则必定成为一切正义中最高的正义,其他的正义都得跟着统治走。这相当于说,如果主权是至高无上的,那其他的一切权利都得从属于主权。
坡:正义是统治旗号下的喽罗,权利是主权麾下的卒子。
阿:但统治不是必须得符合正义的原则吗?
瑟:正义的原则在神那里。神治社会人们聆听一个共同的声音,但在政治社会,不同的人会聆听到不同的声音。在所有这些声音中,统治者所聆听到的声音是最强有力的,这不仅因为统治者拥有暴力这一声音的放大器,更主要因为统治者是天子、神的传人(君权神授)——统治者是如此自诩的,老百姓也是如是认为的。这样,统治是正义的这一原则就成了一切正义原则中的首要原则。中国人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就体现了这一首要原则。有了这一首要原则,再加上暴力的麦克风,其他的原则最多只能成为统治者所聆听到的声音(原则)的伴音。当然,一个国家的音乐水准以及造诣深厚的乐师(如果有的话)可能会让统治者聆听到更加合谐的乐音,但是,正义的大音从来都有是稀声的,贤君明主仅能悟其部分,老百姓在最好的情况下,也只能在统治者的音乐天赋上打赌了。
坡:礼坏乐崩之日,正义的一切声音都是嘈嘈杂杂的,丝竹可乱耳,案牍可劳形,正义难道不可误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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