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有自身的优势。虽然失去了众多听觉和视觉元素的辅助和支持,阅读获得的致辞感染力有可能降低,[37]但也因此摆脱了“聆听”的限制。阅读是受众主导。读者可以自由控制阅读速度,可以来回跳跃和反复阅读标准化的文字,可以从容不迫地自主筛选、整合、处理各种信息。严格且标准化的文字规训还会格式化和提高读者的阅读能力,这反过来会为写者提供更多可能,不但表达更为凝练,而且可以创造和运用一些更为精细微妙的文字修辞手段;尽管这会进一步扩大口头交流和文字交流之间的分歧。
自古以来,中国知识人都曾努力在汉语言文字中兼顾、协调这两个维度,并以文字为基础,创造和积累了一系列分别针对阅读或/和聆听,有时还可能互补的修辞手段。例如音韵学;如吟诵;甚至诸如排比、对仗、铺陈这类通常认为针对文字阅读的修辞格,其实也部分针对了听觉。近代以来,也有这类努力。例如,胡适倡导的“话怎么说,就怎么写”。[38]
但聆听和阅读效果一直无法统一。以诗歌为例。古代诗歌的吟诵,放到今天,就很是迂腐和做作。而今天的一些新诗,哪怕朗诵(这也算口语表达,尽管不完全相等)令人热泪盈眶;一旦阅读,失去了诸多表演元素的支持,就让人感觉拖沓、散漫、啰嗦,乃至习惯阅读古典诗歌的毛泽东说“给我三百大洋也不看”。[39]仅从阅读行为上看,分享毛这一观点的人还真不少,且越来越多。[40]乃至于今天的一些新诗作者完全放弃了对音韵甚至节奏的关注,只注重阅读效果;[41]而追求可诵读的诗歌,如“梨花体”,常常淡如白水,广受嘲讽。[42]表达精细的,思维严密的,演绎复杂的,并因此可读性强的,无论什么类型的文本,都只能止步于私人阅读。
因此,许多传统的文字修辞手段就无法在包括致辞在内的公共性演说中沿用。最主要的原因是,传统修辞手段主要针对读者,针对个体,多用于诗词歌赋文章,还要求交流双方受过严格的标准化训练。吟诵与致辞,尽管都算口头交流,性质却完全不同。任何演说,只要是面对公众,无论听众受教育程度如何,也无论话题是什么,都一定具有更多公共性和平民性。这就决定了公共演说和致辞从一开始就无法接纳某些传统的修辞手段。怎么可能想像摇头晃脑,拖着长腔的吟诵致辞?那还是致辞吗?
当然可以说兼顾。但这个词好说,操作很难。兼顾的结果往往是两头不讨好。与首先并集中关注文字表达和阅读效果的其他文字稿不同,我认为,致辞文稿从准备之初开始,就应以口语表达为基础,以聆听效果为核心关注。在这个前提下,尽可能考虑阅读效果。据我的经验,致辞者(或捉刀者)从一开始就不应幻想聆听/阅读效果的统一。
这意味着,当这两种理论上同样值得追求的效果冲突时,致辞者应基于致辞的特点和追求,按照效果最大化的原则,做出他认为合理的斟酌取舍。而目前,我认为,应更多关注口头表达和聆听效果。这是因为,前面讨论过的,致辞服务的社会功能,以及致辞的相对私密性——它首先要口头表达,要服务现场的第一受众。“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如果致辞不能令眼前的听众满意,还说什么满足其他消费者?更开阔一点看,相比之下,中国的文字书写和阅读的传统一直更为强大,公共演说的传统则比较孱弱,一个简单直接的证据是今天的致辞者通常更注意并常常离不开文稿,而当代中国的政治经济社会变革和发展都要求并正促成更多、更有效的公共演说。[43]
这并非要放弃文稿的阅读效果。在不损害聆听效果的前提下,致辞人还是要追求致辞文稿的阅读效果,包括但不限于:文稿篇幅不能长(一般不应超过3000汉字),独立的整体感,文字的洗练、干净,言之有物且有智性愉悦等等;哪怕是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闲笔”,在整篇文字中也应起到良好的结构功能和整合功能。
关心文稿不单单是考虑其他潜在的读者;还因为,今天,一些因聆听感动的听众也可能成为后续的读者。如果致辞的文字不好,阅读效果很糟,这些曾经的听众就会怀疑或惶惑自己聆听时的感动。
针对聆听,对字、词甚至句子的综合声音效果要足够敏感,要响亮,要上口;不必刻意追求,但有时也可以借鉴一点传统的平仄音韵。句子一定要短,长句要容易断句。这些是常识。但要想让听众容易理解和把握,更重要的是要尽可能用简单的句子,而不是长句或段落,来表达思想。这就要少用形容词和专业词汇。尽管大学的致辞需要智性,甚至要着意避免过于感性,但又一定不能太多说理;说理也要更多诉诸直觉、常识和情感,[44]多用直观且无可置疑的断言——亚里士多德称之为缺省三段论。尤其要减少抽象的论证,把致辞当成了论文或论说文。必须假定,绝大多数听众能跟上的逻辑推理不会超过三句;超过了,就需要听众额外记忆和推论,就增加了听众理解的成本,必然降低聆听的智性和情感效果。
当然要注意受众喜闻乐见的口语。但又不要以为存在一种可直接援用的口语,口语没有固定的产地或库房。有证据表明,沟通有效的口语,一旦转为文字,阅读效果并不好。[45]口语化,因此,一定不是简单的“话怎么说,就怎么写”。口语其实也是要选择的。通过选择,发掘出简单语词的潜能,就可能创造全新的聆听和阅读效果。例如“这不是一个好判决,这只是过去一百年来最伟大的判决”。[46]即使基本意思、用词完全一样,仅仅语词换个位置,或重复,也可能赋予其不同的意涵、魅力——想想“屡战屡败”和“屡败屡战”。[47]今天,尤其不能误以为口语就是时髦或新潮的语词,诸如“给力”、“神马”之类的,往往与社会通行的书面语尚未很好磨合,纳入致辞很容易显得突兀,影响整体效果。其实。与此相关的是,只要得当,善于创造,昔日的文言也完全适合今天的口语,例如“矫枉过正”、“实事求是”等。[48]
说到口语表达,还有一个几乎无人提及,事实上一直存在的问题,风格。我这里还不讨论致辞者个人的风格;还不到关注这一点的时候。在此,我只讨论致辞的口语风格与致辞的功能和特点,与致辞者的身份,与涉及的话题或主题以及与受众、场合和气氛,总体上要协调。
由于是在大学,我认为,致辞首先应当整体上足够“大气”。这可能有个人偏好或偏见,但主要不是。大学里的致辞是公共活动,履行的是凝聚人心和创造共同体感的社会功能,涉及的话题不会太私人,现场听众基本是青年学生。所有这些都要求致辞,除了包容其他元素外,总体上必须透出大气,甚至得有点崇高感。这完全不等于用点大词,唱些高调;相反要尽可能从致辞者与受众可分享的平凡中提炼出厚重感或历史感。院校长当然可以甚至应当以某种方式表达或调动学生的情绪,有情有义,也可以调侃,但总体上必须走出“小资”。这不仅是致辞者的基本身份的要求,更因为,只有大气,致辞才能获得更多受众的情感支援,才可能创造对于典礼仪式最重要的共同体感和精神凝聚力。
另一个可能影响致辞风格的因素是,鉴于现当代中国文化已经且仍在经历巨大变迁,也鉴于高校的智识环境,大学里的致辞可以适度增加现代智识因素,包括融入反智的元素。还可以更多运用那些已经整合进现代汉语的欧化句型和表达方式。当代中国人,特别是青年学生,已经熟悉了很多外来语的句型和修辞技巧,这为开拓现代汉语的弹性创造了新的更多更大的可能。致辞者可以借鉴甚至创造一些新的句型和语式,来强化现代汉语口语的表现力和魅力。如果可能,还应追求表达的凝练,乃至格言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