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就必须把致辞者纳入修辞考察的视野;从致辞者的视角来看,这就是反思。除了其他因素外,这里最重要的是,致辞者不是抽象的言说者。无论在什么社会,在什么典礼仪式上,致辞者都是以特定身份说话的,这意味着他与受众有特定的权力关系;即使再平易近人,他也没法让自己成为一般的典礼仪式参与者,混同于一般听众。校庆典礼上,各位致辞者都是以各自的身份,以及各自在整个典礼仪式中的恰当角色,致辞,相互间还得契合。一位杰出校友,如果是代表当地政府,或是代表其他院校,或仅仅代表校友,说话就不一样,就不能一样。身份界定了致辞者与听众的相互关系,也大致界定了他/她应当以及可以说些什么话。
那么,对学生致辞时,院校长的身份是什么?在一定意义上,他是“官员”。责无旁贷,他一定要说些官话——总得有人代表院校向新生或毕业生提一些希望或要求,或是对其他来宾表示欢迎吧!院校长也还应该关心国家大事,因为这些事完全可能与同学今后琐碎的日常生活直接相关,哪怕是后者还没有理解或还没有真实感触。但在大学里,院校长往往不只是官员;他还可能是一位学者,或前学者(学问都“废”了),至少很容易“伪装”成一位学者,大学环境和致辞场合为他(包括她;以下不再重复)提供了这种可能。他可能毕业于本校,或外校,因此是,或也算是学长。最不济,在学生看来,他也是一位父辈或兄长。他有多重身份。
他可以,也应当,利用自己的不同身份;在致辞中,甚至可以多次转换身份。为什么?因为,从理论上看,身份规定的是身份者与相对应的人之间的关系距离,规定了一个人说话办事的视角。修辞学告诫,拉近与受众的距离,令他们感到致辞者亲切可信,这是增强致辞者话语感染力的一个重要元素。[18]院校长有不同身份,这意味着他可以选择并转换不同的与受众的关系距离,可以选择与身份相随的不同视角。这是院校长比其他致辞者或比其他场合的致辞者更有利的地方。
在大学致辞,院校长首先要注意降低身段,致辞时千万别“端着”,官腔官调。经验研究发现,演说者“屈尊”,可能获得一种“差别收益”(a profit of distinction),[19]从而令他的话更有说服力,更有感染力。但除了避免官气外,由于是知识分子,院校长如今还要注意避免另一种“端着”,即一些公共知识分子很容易感染的毛病:老想着“为天地立心”,一不留神就以为自己是在十字架上说话,或是——像王朔挖苦的——装真理的孙子。[20]“高处不胜寒”,这种说话方式无法同听众有效沟通,自然无法实现典礼仪式的社会功能。
降低身段的好处是可以避免自己固定于校院长角色,有可能获得更大的言说和表达空间。[21]如果只是官员,那么在中国政府为国际公关将“和平崛起”的提法调整为“和平发展”后,院校长也许就得回避“和平崛起”了。但如果是学者,认为这种说法没错,你就可以照说不误。人们常常感叹“人微言轻”,那是有关决策;就说话而言,“人微”有好处。“无官一身轻”,说话就少了些顾忌,不必每句话都事先比照教科书或《人民日报》校对一下。自我“人微”的措施之一就是主动放低身段。
在入学或毕业致辞时,院校长主动放低身段,还隐含了对学生的重要提醒:你的身份变了。毕业或入学典礼对学生的重要社会功能之一就在于此:提醒他重新确认自己新的社会身份和责任,理解新的生活环境对他的期待。平日里,院校长长不可能同很多学生频繁交往,学生心目中的院校长也许一直不苟言笑,道貌岸然,除了学、问和管理,没有或很少其他,容易敬而远之。毕业之际,院校长放低了身段,转换了身份,相应地,学生的身份和地位提高了。在这个意义上,院校长放低身段就是为学生举办了成年仪式。孩子感到自己长大的标志并不是他年满18岁,也未必是父母亲说一句“你大了”,往往是无意中,他发现父母以及其他人对自己说话的方式和口吻变了。
放低身段,转换身份,这听起来好像是伪装,不坦诚;其实不是。放低身段更需要坦诚。一般说来,在亲人和信任的人当中,人们才会有什么说什么,少点顾忌;学术圈内,也只有把对方当成对手,才会认真对话,才会平等对话,才不怕亮出自己不一定正确、不太成熟的观点。这种坦诚,因此,也是让受众分享自己的视角,相互拓展观察问题的视角。这会激励已有一定思想训练的受众以自己的人生经验去验证,去审视,而不只是用一大堆名人名言来维系,所谓的正确观点。这其实是一种更为开放的人文教育、人格培养和品行教育。
但也因此,放低身段一定不是放弃立场和观点,迎合受众;相反要善于表达自己的不同观点。鉴于上一节提到的潜在听众,有时,为防止过于突兀和强硬,尊重价值多元,不冒犯某些人可能的信念,致辞者可以用“也许”之类的词对自己的主张或命题表示迟疑,做出让步。但这种迟疑和让步都是装饰性的,甚或可以说是“虚伪”的,因为“也许”背后可能是甚至往往是一种坚定或强硬。这是另一种修辞。[22]
不幸的是,降低身段只是指出了一个方向,更重要的是如何把握分寸。
但今天特别应当注意的是,无论如何降低身段,转换身份,院校长也不可能完全摆脱自己的身份,也不应放弃与这一身份相关的责任。这倒不全因为自己放不下,而是受众乃至社会有期待,不让你,你也不能,完全放弃。说这一点,是因为这两年来,许多院校的致辞开始有了变化。有些院校长为了摆脱“官气”,开始注重同学生的交流和沟通,在各种,特别是毕业,致辞中开始试图加入、插入之前少见的一些元素。这个努力方向值得称赞,但也可能,事实上已经出现了一些问题。
致辞中插入一些网络流行语,如果活泼且生动,与致辞融为一体,不干扰听众的情绪和理解致辞的核心表达,完全可以。但目前有些网络语言的插入很生硬,很多余。诸如“打酱油”,“贾君鹏,你妈妈喊你回家吃饭”,或“不要迷信哥,哥只是个传说”这样的语言,或凤姐或芙蓉姐或犀利哥这样的意象,在我看来,由于与整个致辞没有什么内在关联,多一句少一句没关系,这就多余了,甚至有点做作。至于“一定记得那初吻时的如醉如痴”,[23]这样的话出自60多岁院校长的毕业致辞,则有点肉麻。
许多网络流行语寿命很短;当忙碌的院校长(或捉刀者)发现,感到新鲜时,大多“至今已觉不新鲜”了。[24]而且,与现代社会其他现象一样,网络流行语大都是在部分网民中流行,属于特定群体;就算在网民中通行,通行程度和方式也不一样。大学生是网民,但由于学业,由于校园,并非网络流行语都为大学生接受。“神马都是浮云”这种语言,大学生熟悉,偶尔也会相互间调侃一下,但仅此而已。网络流行语言,在我看来,除非对新生或毕业生有显然特别重要的意义,有可能成为其青春或校园象征,或因致辞者的改造、转换获得了一般性和超越性外,一般不宜直接纳入致辞。为活跃或调动气氛,少量纳入,可以;前提是,一是要以致辞为先,力求与致辞浑然一体;二不能分散了听众的注意力,冲淡典礼仪式的功能。着重号表明这个追求本身有风险,与“哗众取宠”的区别只在毫厘之间。分寸过了一点,就走向了迎合听众,看似关心受众,实际是更关心自己的受欢迎度;再向前一步,就是“媚俗”、“低俗”和“庸俗”了,尽管还是能获得掌声,甚至很热烈,但不是动情的。
院校长其实要理解大学,理解典礼仪式,理解自己的身份和职责,理解学生对典礼仪式以及对院校长的期待。大学是一个教育机构,不是市井茶馆;开学和毕业是典礼,学生希望得到的更多是幸福和感动,毕业时,还可能期望有些微的伤感,而不是简单的娱乐、嬉戏或嘉年华;[25]学生对院校长的基本和核心期待是学者(智识上),最起码也得是兄长(情感的),但不是哥们。兄长和哥们,抽象看,意思差不多,但社会意涵根本不同。这个期待不是院校长可能放弃的。“官身不由己”,主要是因为有社会和受众的期待;别因为习惯以此自嘲,就忘记这其实是一个重要的社会学命题。想想,为什么由院校长致辞?他不一定比其他同龄人或老师更优胜,手中没有什么独家利器,也不一定比别人生活经历更丰富、更神奇;甚至他未必愿意。但怎么样,他还是要致辞;因为他是院校长,因为有与这个职务相伴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