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其中,政治上的官僚制和社会的等级制对选举社会的确立至关重要:没有一个专门的、非世袭却又不断需要吐故纳新的常备官员队伍,选举制就根本不可能产生;而“古代选举”的本意,也就是要由下举上,把一些符合其标准的人推到社会的上层,没有一种等级制,也就无所谓上下。
我们现在来简略观察一下古代选举在中国传统社会中所达到的地位,首先看由选举入仕的官员在政治上的重要性。根据黄留珠的研究,在两汉作为察举常科的孝廉已列出的307人中,任用情况可考者计有183人。其中由孝廉拜官授职者为159人,占183人的86.9%;察孝廉后又被辟除者为16人,占8.7%;举孝廉后被再察举者(例如察举茂才等)8人,占4.4%,孝廉所拜授的官职,中央属官约占69.8%,地方官吏约占30.2%,中央官分别属于光禄勋、少府、太仆、将作大匠和城门都尉,而又以光禄勋属官最为集中(约占53.5%),其次是少府属官(约占13.1%)。地方官主要是郡国长官的高级助手(约占5%),以及县级长官(约占20.8%)。郎官在孝廉拜授的诸官职之中,所占比例最大,超过50%。所以《汉官仪》关于“郡国举孝廉以补三署郎”的记载,确实反映了孝廉任用中的规律性现象。孝廉拜授官职,其秩最高者为千石,不过这部分人所占比例很小(大约不超过9%),秩六百石者为数也不多(约占11%),而绝大多数还是秩六百石以下的低级官吏(约80%)。73 作为察举特科的茂才,其被举后的使用绝大多数是县令或相当于县令一级的官职,汉制:郎中秩比三百石,而县令秩千石至六百石,显然茂才的使用远较孝廉为重。还有个别茂才,起家则拜二千石,虽属特例,但亦同样反映了茂才任用之重。这里明显存在着一种升迁关系:孝廉—三署郎—茂才。74 同样是作为察举特科的被举为贤良方正者的资历,绝大多数都是现任官吏(或故官出身者),以及州郡的属吏。贤良方正经过对策,高第者所授官职基本都秩比六百石以上,个别特殊情况者,起家即为九卿。75 黄留珠据此认为,与茂才、贤良方正比较,孝廉的任用规格是比较低的。事实确实如此,但如果我们考虑到茂才、贤良方正多为已入仕者,而孝廉多为初入仕者,是由一介草民转登仕途,则其最初的任用又决不低,至少在总体上不低于后来远为辗转艰难的科举时代的初入仕者,另外我们还须注意他们最后可以达到的地位。
这种最后地位可以科举时代的宰相为例,根据黄留珠的统计,唐代科举在选官中的地位进一步提高,首先反映在高级官员中特别是宰相中科举出身者的比重不断上升。宰相中科举出身者的比例,唐太宗时期为3.4%,唐高宗时期为25%,武则天时期已达50% 。76 唐宪宗时期宰相总数29人,进士所占的比例为58.6%;穆宗时期宰相总数14人,进士占57.1%;敬宗时期宰相总数7人,进士占85.7%;文宗时期宰相总数24人,进士占75%;武宗时期宰相总数15人,进士占80%;宣宗时期宰相总数23人,进士占87%;懿宗时期宰相总数21人,进士占81% 。77 黄留珠据此指出,进士出身者在宰相中逐渐占据多数,标志着科举制在选官中主导地位的完全确立。 而到宋以后,科举更是完全占据了支配地位,整个北宋的71名宰相中,有64名为进士或制科出身,除去一些特殊情况,真正不由科第而任宰相者,仅有3人。78 明清以后,首相宰辅更是以科甲为重,科甲又尤以入翰林为重。《明史:选举志》论一代宰辅出身说:“成祖初年,内阁七人,非翰林者居其半。翰林纂修,亦诸色参用。自(英宗)天顺二年(1458)李贤奏定纂修专选进士,由是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南、北礼部尚书、侍郎及吏部右侍郎,非翰林不任。而庶吉士始进之时,已群目为储相。通计明一代宰辅一百七十余人,由翰林者十(之)九。”清代汉人官大学士者共119人,皆为科举出身,且除左宗棠一人系举人出身以外,皆起家进士。79
我们再看科举在社会上的地位和影响。陈寅恪说:“进士之科虽设于隋代,而其特见尊重,以为全国人民出仕之唯一正途,实始于唐高宗之代,即武瞾专政之时。及至玄宗,其局势遂成凝定,迄于后代,因而不改”。80 至唐德宗贞元时,韩愈“上宰相书”已经谈到:“今天下不由吏部而仕进者几希矣”,“方闻国家之仕进者,必举于州县,然后升于礼部吏部,试之以绣绘雕琢之文,参之以声势之逆顺,章句之短长,中其程式者,然后得从下士之列,虽有化俗之方,安边之画,不由是而稍进,万不有一得焉。”81 宋代科举在社会上的地位更加重要,已成为社会上人们一条主要的上升之阶、而对寒峻甚至是唯一的出路,虽圣人亦不能免。朱熹就曾言∶“居今之世,虽孔子复生,也不免应举。”82《今古奇观》中一篇“老门生三世报恩”的小说中,一位46岁的老秀才鲜于同也这样说∶“只是如今是个科目的世界,假如孔夫子不得科第,谁说他胸中才学?……不止于此,做官里头还有多少不平处,进士官就是个铜打铁铸的,撒漫做去,没人敢说他不是。”《儒林外史》中的选家马二先生也说∶“举业二字是从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举业,断不讲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话。何也?就日日讲究‘言寡尤,行寡悔’,那个给你官做?孔子的道也就不行了。”又说∶“人生世上,除了这事,就没有第二件可以出头。不要说算命、拆字是下等,就是教官、作幕,都不是个了局。只是有本事进了学,中了举人、进士,即刻就荣宗耀祖。”明朝末年进士金声,原来家庭极为贫困,遂题书斋联曰:“穷已彻骨,尚有一分生涯,饿死不如读死;学未惬心,正须百般磨炼,文通即是运通。”由于政治权力、经济财富和社会名望等种种资源都与此相连,所以,社会上有“一路通,路路通”之谓。而要求“学而优则仕”的结果,则是社会上从上到下都极其鼓励读书,如宋真宗《劝学文》:“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有女颜如玉。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王安石“劝学文”也说:“读书不破费,读书利万倍,……窗前读古书,灯下寻书义,贫者因书富,富者因书贵。”传统社会上下长期流动的结果大致造成了一个弥漫着书香的世界,使中华民族成为世界历史上一个最具书卷气的民族,甚至目不识丁者也知“敬惜字纸”,普遍有一种对于文字、文献的崇拜。
或说古代选举只是涉及到少数人,被选上者更少,为何说它竟造成了一种社会的结构?然而,不仅少数居上、少数治理正是无论中外传统社会结构的真相(甚至也是现代社会隐蔽的真相),83 而且,我们还须注意到古代选举、尤其科举的宏大场面和某种表演性质,各种仪式的耸动视听对于旁观的大众的广泛影响。84
科举考试有各种层次,一般人所能直接接触的还是初级功名的人,然而,甚至最初级的层次也有其社会效应。如清代湖南桂阳县地处万山之中,读书者绝少,偶有一二生监,其尊无对,物稀为贵。某令尝撰一联纪其实曰:“鱼龙鸡凤鸭孔雀,贡阁廪尚童翰林。”85 这正好可以印证社会学中“参考群体”的理论。齐如山曾经在《中国的科名》一书中逐一分析各级功名的社会意义,他指出,童生本不算一种科名,可也是一层阶梯,哪怕只考过一次县考,以此他在官府中就有了名,否则在国家机构中是没有姓名的(只是数目中的一个,这数目还不一定是真的),而一报考,则姓名载于国家学校的人名簿上,比平民稍受优待,例如∶遇诉讼写状纸可写“童生某人”,堂上虽还须跪着回话,但县官问话总较客气,年老者则县官可命起而回话(秀才以上都不跪,平民则均不许站);小考时社会给的面子更大,到处受优待,甚至不自爱者多有闹事,有事县官也得稍稍庇护,因怕误了考试,担待不起;去世后,神主可写∶“侍赠登仕郎”。
考秀才时,县城、四乡均有跑报的团体,出榜日,有应考者之家必彻夜等候,报喜人到,则不仅本家、街坊均起来共贺,并到亲戚家报喜,到一家时先放三声炮,以便合村皆知。秀才在政治方面多于平民的特权有∶⒈秀才与知县,教官等上公事,可写禀帖(平民只能写呈子),显得亲近得多,有些私信色彩。⒉秀才只可传讯,无大事不可拘提,过堂时站立回话,这样,与之打官司的平民说话就气馁得多,遇有大罪先要革去秀才功名再动刑,遇小过应受责,知县也不许打而得交教官责罚,且只许打手板。所以,在杭州有句俗语叫秀才作“屁股盖儿”;86 ⒊地方公事秀才可禀见县官(私事仍不行),平民则什么时候都不行。因进士都作官,举人居乡者也不多,秀才在乡村社会中的情形可以说占据最高的地位。乡间有顶戴之人多是秀才,称呼总是“先生”,婚丧必请秀才,所以北方俗谚有谓“秀才不可不进,席面多吃几顿”,又说“秀才吃的真是美,小米白面偎着嘴”,87 秀才还可以改换门闾,屋门一般七尺,秀才家则七尺三寸,总要高三寸,秀才还可以少出一些地丁钱粮。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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