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项准不动产可能被转让给两个当事人,一个当事人占有之,另一个当事人被登记为所有权人,占有在先,登记在后。按照“交付生效+登记对抗”主义,占有的受让人已经取得准不动产的所有权,但由于未经登记,所以不得对抗善意第三人,登记的受让人(第三人)如果是善意的,就可以不受对抗,即取得准不动产的所有权,问题是:第三人依据什么取得准不动产的所有权?是善意取得还是基于有效的有权处分行为而取得?善意取得要求受让人在办理登记时为善意的,而且是以合理的价格有偿受让,条件比较严格。如果登记的受让人是在占有的受让人之前与让与人订立合同,但他在办理登记时已经知道让与人将准不动产转让并交付给他人,那么他就不能依善意取得制度获得该准不动产的所有权,即便他是以正常的价格受让而且在二次转让发生之前就已经支付全部或者部分价款也是如此。但这显然是不合情理的,我们有什么理由阻止一个无辜的人去继续完成他此前依据市场法则启动的一笔正当交易?因此,在上述情形中,仅仅以善意取得制度作为善意第三人取得准不动产所有权的依据是不充分的。即便不符合善意取得的构成要件,某些情况下第三人也应该有机会取得准不动产的所有权。此时只能说他是依据有效的有权处分行为而取得。这意味着让与人在处分时仍然对准不动产享有所有权,而已经取得占有的受让人也享有所有权,一个物上存在两项所有权,与“一物一权”原则相违背。
显然,准不动产物权变动的“交付生效+登记对抗”模式在一物二卖或者说多重让与的情形中产生了一个不易解决的逻辑难题,即“一物二权”问题,已经占有准不动产的受让人取得的不能对抗善意第三人的权利是否属于真正意义上的所有权是很有疑问的。
能否因为“交付生效+登记对抗”模式存在上述隐患而摒弃之?实际上,任何一种物权变动规范模式都不是完美的,必然存在一定的缺陷。如果准不动产物权变动完全实行登记生效要件主义,优点主要是可以确保法律关系的简明性与确定性:办理了登记,受让人就取得所有权,未办理登记,所有权仍属于让与人,受让人仅仅是债权人,依据债的相对性原理,其权利只能向让与人行使,与第三人无涉(除非构成第三人侵害债权),这样既避免了“一物二权”之尴尬,又省却了第三人范围划定之麻烦。但缺点也很明显:一是可能违背当事人的意志,让与人将准不动产交付给受让人时,双方可能已经达成所有权移转的合意,但依登记生效要件主义,受让人不能取得所有权,如此处理,似乎有些专断,国家意志吞没了私人意志,不符合意思自治原则;二是可能有失公平,受让人在占有准不动产之前很可能已经支付了价款,在取得占有之后让与人很快陷于破产,由于尚未登记,准不动产所有权未移转,属于破产财产,受让人只能以一般债权人的身份参与分配其价值,无法完全收回价款,一夜之间遭受巨大损失;三是产生一些难以解释的问题:在连环交易中,未经登记的受让人将准不动产转让给后手,由于其自身尚未取得所有权,所以其转让行为只能定性为无权处分,如果后手将准不动产出租给他人,其租赁合同是否有效?后手与承租人的占有是有权占有还是无权占有?如果未经登记的受让人自己把准不动产出租给他人,租赁合同效力如何?作为准不动产“法定孳息”的租金归属于谁?这些问题解释起来的难度不亚于登记对抗要件主义产生的逻辑难题。
显然,登记生效要件主义并非无可挑剔,很难说它一定比“交付生效+登记对抗”模式更为优越,只能说二者各有短长。“交付生效+登记对抗”模式所面临的难题并不是无法克服的。就“一物二权”而言,可以将已交付而未登记的受让人的权利理解为一种不完备的所有权(日本有些民法学者(如我妻荣教授)在论述对抗的法律构成问题时就曾经提出“不完全物权变动说”。参见[日]近江幸治:《民法讲义II·物权法》,王茵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52页。加藤雅信教授提出的“二阶段物权变动论”与此相似,他认为,关于不动产物权变动,受让人依据《日本民法典》第176条(意思主义)取得的只是萌芽性的相对性物权,其效力只能针对让与人,唯有援用债权人代位权才能对第三人产生效力,依据第177条进行登记之后,受让人取得完整的、绝对性的物权。详见[日]加藤雅信:《物权变动论再考——旨在“二阶段物权变动论”的提出》,渠涛译,载渠涛主编:《中日民商法研究》(第五卷),法律出版社2006年版,第88-119页。),它的效力是不完整的,只能对抗让与人以及一定范围内的第三人,而剩余的效力或者说成分仍然保留在让与人手中,基于这些效力,让与人仍然可以把准不动产的所有权处分给不受对抗的第三人,从该第三人的角度看,此项处分行为属于有权处分。由此可见,“交付生效+登记对抗”模式乃至一般性的公示对抗要件主义的物权变动模式需要一个新的物权概念,一个具有灵动性的可分解、可伸缩的物权概念,在必要的时候,一个物权可以分解为若干碎片由数个人分享。实际上,物权与债权的区别并不是绝对的。法国学者米夏斯(Michas)认为,物权只不过是对人权的一种变体,物权人对于其他一切负有否定性给付义务的人而言,即是债权人,物权创设了一种普世的消极义务,它与对人权的唯一差别仅仅在于权利范围不同。[14]90-91此种观点不无道理。在物权与债权的区分逐渐成为民法教义学定理的时代,德国民法学巨匠温德夏就曾经指出,物权是由众多的请求权构成的,物权人对任何人都享有请求权,当然,如果他对于某个人或某些人的请求权被排除,这并不与物权的概念相违背。[15]111-112这表明,物权与债权并非泾渭分明的两个概念,二者可以分解为共同的元素,即请求权,区别主要在于物权包含的请求权数量多于债权,而且其客体一般是消极的不作为(尊重物权、不妨害其行使),债权请求权的客体一般是积极的作为,但有时物权包含的请求权的客体也可能是积极的作为(如返还原物),债权请求权的客体也可能是消极的不作为(如保密)。以这种方式构造的物权概念是有弹性的。既然物权是众多请求权的集合体或者说是请求权束,那么作为其成分的请求权在数量上就可以有多有少,包含请求权多的物权可称为强式物权,包含请求权少的物权可称为弱式物权。在登记对抗要件主义模式下,未经登记的受让人享有的物权就是弱式物权,只能针对让与人以及特定范围内的第三人享有请求权,即请求其不为对他所取得的物权(或者说“对于物的支配地位”)之存续与实现不利的行为,按以往的说法就是“对抗”。
关于不得对抗的第三人的范围,只要在法律规则设计时基于法价值考量以及对交易实践的深刻认识选取适当的标准,并且使用明确的语词表达,就既能够合乎公正,又能够避免无谓的争议,保证法律适用的确定性。
据此,笔者认为,关于准不动产物权变动,没有必要以登记生效要件主义完全取代我国现行《物权法》中的“交付生效+登记对抗”模式,与后者相比,前者并未表现出明显的优势,而这样的优势是更改立法模式所必需的理由。那么,是否应该把“交付生效+登记对抗”模式改为“合意生效+登记对抗”模式?从比较法上看,有不少国家对于船舶的物权变动采用“合意生效+登记对抗”模式。日本、法国自不必说,因为它们对于一般财产也实行公示对抗要件主义(债权意思主义)。就连对于一般财产采用公示生效要件主义的德国与韩国也采用这种模式。按照德国《船舶法》第2条、16条、17条的规定,已注册登记的海船所有权转让仅需达成所有权让与合意即可生效,既不需要登记,也不需要交付,但善意第三人对船舶登记簿内容的信赖受法律保护,易言之,未经登记,所有权转让不得对抗信赖登记簿的善意第三人(但按照该法第3条的规定,已注册登记的内河船舶所有权转让实行登记生效要件主义。按照《德国民法典》第929a条的规定,未注册登记的海船所有权转让,如果双方当事人约定所有权立即移转,则无需交付。结合动产善意取得制度(第932条、932a条),此类海船的所有权转让采用“合意生效+交付对抗”模式,未经交付不得对抗构成善意取得的第三人。)。按照《韩国商法典》第743条的规定,船舶所有权转让实行“合意生效+登记对抗”模式。[16]140从已知的资料看,只有我国台湾地区对于船舶、航空器所有权转让采用“交付生效+登记对抗”模式。[17]100这是否意味着交付对于准不动产物权变动而言是无关紧要的?恐怕未必如此。在准不动产物权变动过程中,交付还是有其独特作用的:其一,就准不动产所有权转让而论,一般来说,交付表明让与人已经有意把准不动产所有权移转给受让人,除非双方有明确的相反约定。因此,以交付而不是合同生效的时间作为准不动产所有权移转的时间通常更符合当事人的本意。其二,在很多情形中(尽管并非都是如此),交付往往伴随着价款的全部或者部分支付,“自交付时生效”可以防止让与人在尚未收到价款的情况下就已丧失准不动产的所有权,更为公平合理。实际上,在我们普遍视之为实行意思主义的日本,其民法学界有很多人认为所有权未必皆自契约成立时移转,比如川岛武宜主张支付价款之前原则上所有权不移转,舟桥谆一认为,不动产所有权移转的时间为交付、价款支付、登记之任一先为者发生的时间。这些学说的一个重要理由是“所有权自契约成立时移转”并不符合交易习惯与社会一般观念。[13]44-47此种学说趋向不能不引起我们的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