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时之世，诸侯如何强盛，是诸侯追求之事，也是众多学者探讨之事。按儒家的说法，君王强大有两个途径，一是王天下，一是霸天下。王天下者亲亲尊尊，以亲序筑礼序，上承三代，下和万民，以达社会稳定，天下大治。霸天下者强权强兵，严刑峻法，并吞弱小，消灭诸侯，镇压民众，威霸天下。王者以仁义，霸者以威权。道德上前优而后劣，但成效上前劣而后优。一国独立，天下一国，取仁义而王天下，虽然是正途，但当时诸国并争，天下纷乱，仁义之举适利于敌国，强权强兵才是取胜之途。所以，秦国任用的客卿不可能是施用仁义之儒者，相反多是任法用策甚至善于诡计之士。

　　需要指出的是，在商鞅为秦孝公创设的法制实施之后，客卿辅臣与本国辅臣一样，皆只是君王治国强国的工具。一旦君王认为他们不利于治国或强国，就会立即据法而惩罚，甚至据法而剪除。商鞅即败亡于自设之法，张仪、公孙衍、甘茂、范雎、蔡泽、吕不韦等人或逃亡或刑杀，亦大都没有好的结果。当秦王怀疑客卿有害于国，就要尽皆逐去（可能是杀灭），李斯、韩非皆未逃脱被杀的命运。

　　（三）设郡县，任官吏

　　客卿非本国人才，故有信用上的特殊性；客卿有特殊才能，故于国政国策往往发挥特殊的重要作用。但客卿制只是官吏制的一种。客卿的特别在于其出生于别国，且特别富于才能，除此，则与其他类的官吏没有多少区别。但客卿之所以得以任用，是因为官吏之制逐渐取代了卿士之制。

　　周室衰微，礼序毁坏，世卿世禄之制随之毁坏。[26]诸侯富国强兵，相互争战，需要高效的管理机制，需要精强的管理人才，卿士之制不适于需要，遂逐渐淘汰。相对于卿士制的卿士按嫡脉亲序辅君，其地位按礼序确定，官吏制之官吏辅君则据法按能而择取，因功而升迁，嫡庶无别，长幼皆可，且可不分本国他国甚至敌国。正是因此，客卿得以任用。卿士辅君，循礼而行事；官吏辅君，按法而行事。礼能限君，法由君定。按礼序而行事，天下如家，君臣共同经营。[27]按法序而行事，君王即是国家，臣民按君意行动。所以，官吏只是君王的耳目和臂膀，不可能似礼序之下，君臣可成朋友和手足。

　　与官吏制同时兴起的是郡县制。既然卿士已不是诸侯的依靠，诸侯对上不遵从周王朝廷的同时，是对下剥夺卿士和臣民，卿士的采邑因而被占夺改造成郡县，卿士的邑民成为编户之民。[28]郡县由君王委任官吏管理，官吏制遂由中央延伸到郡县，君王的威权和命令因而下达到地方基层。法序之下也有官吏等级。商鞅曾为秦国制定二十级爵制（参见《汉书·百官公卿表》），秦朝也设有三公九卿之制，官吏制在形式上等级分明。但与礼序之下的公侯伯子男及卿大夫士之等级相比，官吏制的突出特点是官吏之等级源于事功而不源于亲序，且职官随时可更，等级随事换移。其最根本的一点是没有等级承继制度。商鞅的爵级只是奖赏事功的手段，但任你事功多大，爵级多高，一旦犯错，即处以刑罚，不仅爵级丢失，性命也难保。三公九卿也只是任事之职，任职者由君王确定，办事之旨秉承于君王。[29]

　　当秦王政依韩非子的理论为指导，将其法术势发挥至极致，当官吏臣民齐一成为皇帝治下的群氓，当天下原有的贵族豪族皆无望恢复往昔的地位，当天下臣民皆在法制的重压下难以呻吟，法序的辉煌达到了极致，法序的弱点也就暴露出来。其后庶民举义，天下响应，秦厦倾圮，时世大变，五年之间，刘邦兴汉。秦之所以亡，汉之所以兴，从汉初开始，多少学者探讨，争论，直到今天，依然难以论定。

　　四、礼序的复构

　　司马迁说：“法家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於法，则亲亲尊尊之恩绝矣。可以行一时之计，而不可长用也，故曰‘严而少恩’。若尊主卑臣，明分职不得相逾越，虽百家弗能改也。”（《史记·太史公自序》）显然，司马迁认为基于亲序的礼序是不能毁坏的。法序确立因而毁坏礼序，一时可行，长久则生变。但汉初人对此有不同看法。陆贾认为，“秦非不欲为治，然失之者，乃举措暴众，而用刑太极故也。”（《新语·无为》）“圣人怀仁仗义，分明纤微，忖度天地，危而不倾，佚而不乱者，仁义之所治也。”（《新语·道基》）所以，他强调：“故无为者乃有为也”（《新语·无为》）。陆贾之论“高祖未尝不称善”（《史记·郦生陆贾列传》）。所以，汉初朝廷以“休养生息”为国策，“从民之欲而不扰乱”（《汉书·刑法志》），奖励耕织，轻徭薄赋。这利于天下大乱之后的民生恢复，取得了很好的成效。到了文帝之时，贾谊论秦之所以兴所以亡，仍然强调酷刑与仁义问题。[30]但贾谊谈仁义与陆贾已有区别，他的主要主张是“悉更秦之法”而“兴礼乐”。[31]这一主张得到从汉文帝到大臣们的普遍肯定[32]，不仅因为贾生分析深入，说理透彻，主要是因为天下苦秦已久，惧法已久，社会上下都渴望亲序的回归。尽管周勃、灌婴、张相如、冯敬等人压制贾生[33]，但这些新贵族实际上也希望有一种制度能保障他们既得的地位利益传之子孙。他们只是担心书生依仗才智而轻易得到高位，会动摇他们既得的地位和利益。

　　礼序以亲序为基础，而亲序是发于自然的。只要存在家庭，只要家庭中存在夫妻妾之结构，嫡庶之分，长幼之别，自然无可避免。社会承平时日一长，君臣庶民，皆会有权位财产继承的问题，基于亲序而产生礼序，是人类构成社会之后的必然。所以，汉代兴起，数百年社会稳定，亲序基础上恢复礼序，是必然之势。但是，需要重视的是，春秋战国，尤其是秦国的兴起，对礼序的破坏既是全方位多层面的，也是深刻的难以接续源头以做恢复的。王侯将相已无种，帝王之位人人思得，礼序之乱与道德败坏互相促进。[34]亲情淡漠，伦理败坏，作为礼序根基的亲序已无法接续自黄帝以来的脉络，其从历史源头上遭受的毁坏已无法得以恢复。所以，汉代复兴的礼序只能建基于天下太平后新生的亲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