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举社会及其终结——秦汉至晚清历史的一种社会学阐释(四)
何怀宏
【全文】
第三章
中国古代选举制度的发展
走向制度化的选举
前面我们已经从思想和价值资源上,说明了春秋战国时代取代“血而优则仕”的“学而优则仕”主张的兴起,这一主张自春秋末年起就已开始成为现实,许多庶民通过学术而得仕进,甚至达到很高的职位,例如孔门弟子多出自贫寒,在战国时的卿相中,庶人出身的也占一个相当的比例。1 世风的变迁可见以下记载∶
子张,鲁之鄙家也,颜涿聚,梁父之大盗也,学于孔子;段干木,晋国之大驵也,学于子夏;高何、县子石,齐国之暴者也,指于乡曲,学于子墨子;索虏参,东方之巨狡也,学于禽滑黎。此六人者,刑戮死辱之人也。今非徒免于刑戮死辱也,由此为天下名士显人,以终其寿,王公大人从而礼之。此得之于学也。2
宁越,中牟之鄙人也,苦耕稼之劳。谓其友曰∶“何为而可以免此苦也?”其友曰∶“莫如学。学,三十岁则可以达矣。”宁越曰∶“请以十岁。人将休,吾将不敢休;人将卧,吾将不敢卧。”十五岁而周威公事之。3
故中章、胥己任,而中牟之民弃田圃而随文学者邑之半。4
余英时认为这些事大致都是发生在春秋战国之交,虽然可能有相当夸张,却并非毫无根据,至少可以见出风气的转移∶5 亦即身份、血统,甚至本人的“前科”已不构成什么大的问题,只需靠自己今后的努力、靠“学”都有可能上进。以后到战国七雄迭经变法,争强图存,对人才需求甚急,上升的机会更是大大扩展,游士所受的礼遇相当优渥。战国时代对各类人才是一个相当有刺激性和吸引力的时代,也是一个机会相当平等的时代,不管一个人出身如何,有时与君主片言投合即可立登显位。其最初所依凭也少:例如张仪第一次去游说楚国时被痛殴而归,妻子责怪,他说,只要“舌在”就够了;而其最终所获得也大:当张仪再次去游说秦王成功后,很快就登上相位,家无恒产的苏秦乃至于能“佩六国相印”。那时的游士还有相当大的自由,他们可以奔走于列国之间,一处不用则可奔赴他处,暂时不做事也可以被养起来,可以参政,也可以仅仅议政,还可以隐于市井、草野,却仍然拥有相当大、有时甚至更大的声望和影响力。上升的途径不仅一途,所需的才能也不止一种,从德行到文学、从勇武到辩才、从强国安邦之大道到鸡鸣狗盗之小技,都可能有施展的机会。
但是,战国时代同时也是一个上升之途非制度化的时代。虽然有局部的养贤的制度化,如齐宣王时候的稷下学宫,又如孟尝、平原、信陵、春申四公子的养客,但这种养贤是相当依赖于主人的,往往人存则存,人亡则息。各种机会也都带有很大的偶然性,即便得到,也缺乏保障,可能朝为座上宾,夕成阶下囚,甚至飞来横祸,身首异处。韩非不仅有“说难”、“孤愤”诸篇,其自身遭遇也说明这种机遇的不确定性。那是一个冒险家的时代,在世俗之眼已可视作成功的苏秦、张仪后面,肯定还有不少未及扬名就弃诸沟壑的“苏秦”、“张仪”。无怪乎当时有大量的隐者,除有不能施道之原因外,恐还有为保身之计。不过,总的看来,至少在离最高政治权力较远的地方,游士们确实拥有中国历史上最大的活动空间。
秦帝国的建立结束了这一切,游士的黄金时代被划上了一个句号。奔放的战国时代只能是一个过渡的时代,那样一种状况在当时的情势下无法持久。游士们很快就无法再游,必须要末入仕为吏,要末为一介草民,其才能要有大施展,就必须被纳入国家的政治体制之内。新起的中央统一集权的帝国也不必再像战国时代争雄的七国那样“礼贤下士”。秦帝国是一个短暂的时代,其赫赫的“武功”尚未转变成长久的“文治”,仅传二世便江山易主。然而,嬴政一姓一系的皇朝虽然短暂,却创造了一种中央集权的官僚帝国的模式,继起的汉王朝终于使这一模式垂之长久,从而为后世选举入仕的制度化提供了一种直接的客观需要和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