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情”是如此,情理范畴下的“义”也时常具有功利色彩。在一宗清代的继嗣案中,[3](卷二)萧发特外出多年未归,其嫡堂兄萧发授为其经理田产并从中侵蚀,幸有从堂兄萧润姿出为整顿,尚存田租三十石有零。润姿经管二十年之后,续增田租七十石,并在发授身故之后扶养其独子滨元成人,并族议滨元“继法特一子两祧”,后被族人萧发捷以“吞产指继”控告。判官认为,滨元“出大宗而继小宗”的确不合礼义,但族房又无应继之人,于是用情理进行调处——断令发特名下田租百石,一半作为祭产,立发特为祭户,“令其兄子永远奉祀”。有余五十石田租,“一半给予滨元,以笃周亲之义;一半给予润姿,以酬经纪之劳”。在此案中,滨元的“周亲之义”不假,润姿的“经纪之劳”亦真,惟是都需用利益来加以酬答,否则,情义仅化为道义上的感激,社会生活就显得过于形而上了。即是说,只有给予滨元和润姿田租若干,才符合民众世俗生活中酬答往来的“情理”。
类似“情义有价”的现象十分常见。比如,在一件同船殒命案中,[4](卷五)沈天诰与丘万超同船而商,“万超以洪涛殒躯,天诰以登陆幸免”,于是丘万超之子以谋命告沈天诰。判官说:“穷匠有何资斧,万无谋害情由”,否定了谋杀的可能性。但是,判官仍令沈天诰给招魂奠仪银一两。这是为何?其中的逻辑并不难理解:虽然丘万超之死与沈天诰并无必然的联系,但丘的死亡本身却是一个“利益损害”的客观事实,若不对“利益损害”进行弥补,讼争就很难平息,而弥补的责任人,当然是唯一有关联的沈天诰了。至于补偿的理由,似乎没有比“情义”更为合适的了——“此居则中表骨肉之情,而外则同舟共难之义也”。此种判决看似温情脉脉,实则在践行一种功利的理念。
在“情”与“义”之后,我们再来看看调处中“情”与“理”的意义。在一起定婚案中,[5](卷一)郭德祥有女讲娃,襁褓中许给袁东儒之子,后来,郭戊辰又为宋成功之子媒聘讲娃,郭德祥虽未允诺,但未言已经许人。郭戊辰于是擅过庚帖,并私取聘财四千。事情查知后,郭戊辰退还宋成功聘礼,宋成功亦送回庚帖。未料袁东儒之子未婚而夭,戊辰复申前议,德祥不允后被讼。未经讯结,郭德祥遂将其女许配给岳至肃之弟为妻,遭到宋成功控告。判官认为,宋成功当年并未立婚书,纳采也是后来所为,所以仍判讲娃与岳氏联姻。“惟于堂讯时,(成功)诉其家贫,无力婚娶,情有可悯。德祥当讼案未结之时,率将其女别字至肃,亦不候官断,遽行聘定,均有不合。”于是,罚德祥出钱十千,至肃出钱五千,帮给成功,为其子另行聘娶。在此案中,我们看到:无论是家贫无力婚娶之“情有可悯”,还是不候官断之“理有不合”(虽判词未言“理”字,但“理”呼之欲出),都构成利益补偿的理由。我们未尝不可以说,情与理都在利益之下得以沟通。
情理话语的功利性在明清判牍中并不鲜见,不仅 “情”、“义”、“理”单用如此,其合用作“情理”也是这样。我们来看一件清代的判词:
审得宜阳县民周锦锡控乔理邦隐匿存项等情一案。据周锦锡供称:伊父在日,双目失明。托其妻父乔林经管家务。嘉庆十二年,乔林病笃,唤伊夫妇及其子乔理邦结算账目,尚余钱五百八十千,交理邦代存。嗣向索取,仅陆续给钱数十千,及麦石等项,作为利息。去年,伊妻与理邦妻史氏口角,被其殴辱,因而控追。质之理邦,则称并无其事,所给钱文,系当锦锡地价,麦石又系借项。及阅粘呈当契,原中已故,真伪无从质究。查两家虽系至亲,如果寄存钱项至五百余串之多,亦应立有字据。况锦锡彼时年将三旬,略涉世事,岂不知预防后患。乃既无文约,又无见证,且事隔二十余年,适因妇女口角,牵连具控。索欠者,当不如是。盖乔林当日以岳翁代司出纳,沾其河润,自所不免。若执定存钱五百八十千,有何凭据?该县念系至亲,且理邦家计日丰,令其厚为资助,饮水思源,尚属情理。兹断理邦于一月内措缴控数之半,计钱二百九十千,由县饬领。嗣后,永不许再事讹索。[5](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