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反垄断法实体价值的融合与统一
尽管价值的内在紧张和冲突不可避免,但是实体价值的融合和统一也是反垄断法发展的重要趋势之一。以自由价值的内在紧张及其与效率等价值的互动为例,美国反托拉斯法史上,对纵向限制的规制主要有竞争分析进路和财产权分析进路两种。竞争分析进路是方法论整体主义的,强调的是纵向限制行为对竞争机制和整体经济的影响;财产权分析进路是方法论个体主义的,它关注的问题是所有权移转之后出让方是否还可以对交易对手的销售区域等问题进行后续的控制。从争议话题的性质看,无论是竞争进路,还是财产权进路,都可以说是自由价值的体现,前者是整体意义上的自由,即如何维护自由的市场体制;后者是个体意义上的自由,即如何确定财产权的边界。从这一视角观察,竞争进路和财产权进路之争,可以被看作是自由价值的内在紧张。
1911年的Dr.Miles案是彰显竞争进路和财产权进路紧张关系的第一起纵向限制反托拉斯法案例。在该案中,Dr.Miles是印地安纳州一家从事独占药品生产和销售的公司,该公司将药品销售给批发商或者有批发功能的药店再由后者销售给零售商。为促进销售,Dr.Miles建立了一个价格折扣的繁复体系,用于固定了批发和零售环节的价格。Dr.Miles主张它的多数商品是通过零售渠道销售出去的,由于零售渠道的销售取决于零售商的善意、对商品由衷的赞赏以及能否通过销售获得公平的利润,部分销售商的价格折扣行为可能导致Dr.Miles销售系统的损害并危及其在消费者心目中的名声,所以有必要终止价格折扣企业的销售权限。[5]在该案中,法院没有充分回应Dr.Miles的主要抗辩理由,而是从财产权的角度另辟蹊径,“在商品所有权已经发生转移的情况下,经销商有权利自行确定商品价格,生产商Dr.Miles固定批发商和零售商的价格的行为是本身违法的,因为它违反了公共利益。”[6]显然,对于财产权和竞争分析进路的冲突,Dr.Miles案美国联邦最高法院是以财产权进路优先于竞争进路的角度来处断的。
在1977年的Sylvania案和2007年的Leegin案中,美国联邦法院从经济分析的角度,对竞争进路和财产权进路两种分析范式作了更好地协调。如Sylvania案中,美国最高法院多数意见也是从传统的竞争分析进路入手,考察Sylvania案的纵向地域限制销售安排对竞争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但比传统的竞争分析进路更进一步的是Sylvania案区分了品牌内竞争和品牌间的竞争,并对有复合竞争效果的限制性安排作了权衡。在考察地域限制性销售安排竞争效果时,还引入了经济学中的“搭便车”的理论,主要地域限制安排的经济合理性。而“搭便车”的考虑正是Dr.Miles案中Dr.Miles从财产权进路所作的主要抗辩理由。而在2007年的Leegin案中,法院多数意见更进一步地全面回应了Dr.Miles的抗辩理由,作出了无论纵向价格协议,还是纵向非价格协议,都一体适用合理原则的判决。
从美国反托拉斯法纵向限制法律适用的变迁可以看到,在芝加哥学派经济分析方法的“改造”下,竞争进路与权利进路开始有了显著的不同。权利进路是静态的、形式主义的:先确定权利的范围,再以此为标准判断特定行为的合法性与否;经济分析下的竞争进路是动态的、功能主义的:以“效率”价值作为衡量标准,分析特定行为对市场竞争的正、负面影响,包括对经济总体及不同利益主体的影响,进而决定行为的合法与否。在经济分析的大旗下,反托拉斯法中权利进路的适用范围不断收缩,权利进路的道德理据被不断淡化。[7]但是,从另一个角度也可以观察到,由于财产权进路也可以基于“搭便车”的理论,而主张对财产权的边界作重新界定。所以,竞争进路和财产权进路在一定程度上也有融合和统一的迹象。当然,随着知识的增进以及社会与制度之间的调适,反垄断法价值之间的并存和竞争还将长期存在,但也可能在更高的层面上继续走向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