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徐忠明教授关于“情法两尽”的结论在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对汪辉祖《病榻梦痕录》所载案例的考察,[4]在此也不妨选择一例重新加以审视。
(乾隆25年,浙江·秀水)县民许天若正月初五日黄昏醉归,过邻妇蒋虞氏家,手拍钞袋,口称有钱,可以沽饮,虞氏詈骂而散。次日,虞氏控准,未审。至二月初一日,虞氏赴县呈催,归途与天若相值,天若诟其无耻,还家后复相口角。初二夜,虞氏投缳自尽。孙师受篆,即赴相验。时松江张圯逢与余分里办事,虞处居张友所分里内,张以案须“内结”,令将天若收禁通报。余以为死非羞忿,可以“外结”。张大以为不然。孙师属余代办。余拟杖枷通详。抚军饬将天若收禁,并先查问议详。余为之议曰:但经调戏,本妇羞忿自尽,例应拟绞。本无调奸之心,不过出语亵狎,本妇一闻秽语,即便轻生,例应拟流。夫羞忿之心,历时渐减,故曰“但经”,曰“即便”,是捐躯之时,即在调戏亵语之日也。今虞氏捐生,距天若声称沽饮已阅二十八日,果系羞忿,不应延隔许时。且自正月初六日以至二月初一日,比邻相安,几忘前语。其致死之因,则以虞氏催审,天若又向辱骂,是死于气愤,非死于羞忿也。拟以杖枷,似非轻纵。府司照转,抚军又驳,因照流罪,例减一等,杖一百,徒三年。此事至丙辰正月,病中梦虞氏指名告理,冥司谓余不差。是知许天若虽非应抵,而虞氏不得请旌,正气未消,在冥中亦似悬为疑案也。治刑名者奈何不慎。[5] (P618-619)
此案在徐忠明教授看来,属于”情法两尽“的范畴,但在笔者看来,则又是一个“以情曲法”的典型。此案中,蒋虞氏受邻人许天若酒后调戏,次日呈县控追。二十几天后,虞氏赴县呈催途中与许天若“复相口角”,次日夜,“虞氏投缳自尽”。
汪辉祖认为虞氏“死于气愤,非死于羞忿也”,徐忠明教授据此认为此案属于“律无正条”的疑难案件。果真如此么?
此类口角自尽案在清代极为常见,故律有“威逼人致死”条:“凡因事(户婚、田土、钱债之类。)威逼人致(自尽)死者,(审犯人必有可畏之威。)杖一百。”律文之后还有条例:“凡因奸威逼人致死人犯,务要审有挟制窘辱情状,其死者无论本妇、夫夫、父母、亲属,奸夫亦以威逼拟斩。”“凡村野愚民,本无图奸之心,又无手足勾引挟制窘辱情状,不过出语亵狎,本妇一闻秽语,即便轻生,照强奸未成本妇羞忿自尽例减一等,杖一百,流三千里。”[6] (P438-440)细绎律例,“威逼人致死”条中有“犯人必有可畏之威”一语,意在强调威逼与致死之间的因果关系。条例中“因奸逼人致死”也有“务要审有挟制窘辱情状”字样,也在突出“因奸逼人”与“致死”之间的因果关系。虞氏因何而死?其一再赴县呈告,想必并不“畏”许天若之“威”。其与许天若相互骂詈之后自尽,明显与因奸威逼不符。从正月初六到二月初一,也与而“一闻秽语,即便轻生”反映的因果关系不同。也就是说,既无威可逼,又非因奸自尽,虞氏之死与“威逼人致死”的立法本意并无关联,是一件与律无涉的自尽案,而非“律无正条”的疑难案。汪辉祖“羞忿”与“气愤”之辩的用意显然也在于此。
但结果为,汪辉祖并未简单杖责了事,而是“拟以杖枷”,显然偏离了律法。即便如此,抚军仍不满意,两次驳回,汪辉祖于是改为“照流罪,例减一等,杖一百,徒三年”,处刑更加严苛。徐忠明教授认为,此判“不失持平”。恐不尽然。试想,偶与邻妇骂詈,其气愤身死,便要承担流刑之责,此法岂不太峻?然而,汪辉祖引法不遵,所虑者,人情也;抚军两次驳回,所倚者,亦不外此关天之人情也。情大还是法大?以情曲法,显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