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审美考虑的规划限制,不仅与私人财产权有关,而且与美国宪法着力保护的言论自由有关。言论自由属于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的保护重点。而土地使用,比如建造建筑物、构筑物,或者其它利用,有时可被视为一种“言论”,土地所有人通过此种利用方式表达特定的意愿,既有艺术性的,也可能是商业性的,甚至是政治性的意愿。“当审美考虑的优先地位不仅遭遇财产权的挑战,而且与第一修正案的政治保证发生激烈冲突时,两者之间的协调,变得难度更大、更加复杂。People v.Stover案就是此种冲突的戏剧性表达,在这一案件中,纽约上诉法院认定:斯托夫先生使用的奇异的象征主义手法属于第一修正案意义上的‘言论’”。[23]斯托弗夫妇是拉伊城(the City of Rye)的居民。1956年,斯托弗夫妇在自家的前院里牵了一根晾衣绳,上面挂了些旧衣服和抹布,以表达其对该城高额税收的“和平抗议”。此后五年中的每一年,斯托弗夫妇都要加一根晾衣绳,以继续表达他们的不满。1961年,六根晾衣绳上面都挂满了破烂不堪的衣服、旧制服、内裤、抹布和衣衫褴褛的稻草人。1961年8月,拉伊城制定了一项条例,禁止在临街的前院或侧院里面安装或维持晾衣绳或其它设备来悬挂衣服或其它物品。如果在其它地方晾晒衣服有实际的困难或其它原因,可以申请获得使用此种晾衣绳的许可。但斯托弗夫妇的许可被驳回,因为检查员认为他们还有其它更多的地方可晾晒衣服。他们被要求清除已经安装的晾衣绳。没有许可,也没有申诉,斯托弗夫妇的晾衣绳仍然没有移动。拉伊城起诉斯托夫夫妇,认为他们违反了城市的条例。斯托弗夫妇败诉,他们上诉到了纽约上诉法院,斯托弗夫妇认为拉伊城制定的条例是违宪的,没有经过正当程序即干预其言论自由和剥夺其财产。[24]但是,纽约上诉法院在认可言论自由的重要性的同时,也强调了审美需要的重要性,认为“审美,不仅仅是外表装饰的问题,对于人类心灵和精神而言,审美是根本性的。”[25]据此,法院认为,仅仅基于审美考虑的规划是允许的,即使侵入言论自由的领地,也是合理合宪的。[26]此后,审美规制的领域不断扩张,户外广告规制、禁止露天存放废旧汽车、禁止侵害性的性物展示等相关限制都涉及言论自由的保护问题,纽约法院都援引斯托弗规则,认可相关规划限制的合宪性。斯托弗规则也慢慢地扩散到其他的司法管辖区域。[27]
人们对环境问题倾入越来越过多的关注。这进一步推动了将审美考虑纳入土地规划的努力。美国的各级法院也日益认可审美需要的公共利益性质,在越来越多的领域,赋予基于审美考虑的规划限制具有超越财产权和言论自由的效力。然而,法院在解释他们的立场的时候,经常只是简单地宣称:提升和保护社区美观是符合公共利益的,因此是警察权的适当使用。但是,这只是一个结论,而不是理由。对于“审美需要”、“美观感受”究竟是什么的问题,法院着墨并不多。然而,这个问题无法回避。因为,要理解为什么审美需要是一种公共利益,为什么满足审美需要属于政府可以运用公共权力去追求的公共目的,我们必须为“审美需要”提供一个能够被接受的本质性界定,如此,方可消除所有的,至少是大部分的猜忌和怀疑。这个任务交给了理论界。
1989年,美国范德比尔特大学法学院的院长约翰·科斯托尼斯教授出版了他的专著——《圣像与异端:法律、审美和环境变化》。[28]在这本书中,科斯托尼斯既批评法院早期对待审美规制的敌视态度,也批评法院一味接受的最新趋势。他认为,“审美保护的法律基础,根植在我们每一个个体和团体的心理健康之中。”他把那种给人以美的感觉并且能够为社区提供一种稳定、有序、有保障的感觉的事物比喻为“圣像(Icons)”,据他的观点,圣像并不是美的物体,而是一种环境品质,是人类感受的一种意义加总。环境品质,可以通过他们的历史、与周边的融洽,或者意义象征,而转变成“圣像”,其中的每一个方面都可以满足人们对稳定的基本需求。恰恰相反,异端(Aliens),与圣像对立,是对这种稳定感的威胁。[29]虽然,“他用我们个体和社会在面对环境变化的时候对稳定和安宁的需要替代了美观”,[30]似乎给人感觉只是一种语词游戏,但是,科斯托尼斯的论证至少能够说明审美需要和审美感受所具有的两个特质。第一,审美需要、审美感受不仅仅是个体的,也可以是社区的。社区的审美感受,是生活在社区中的个体对社区外观的感受加总。第二,社区的审美需要,不仅仅是社区对外表美观的追求,而是与社区稳定感紧密相连的特殊的共同体价值。这一理论为法院将审美需要接受为一种“基本福祉”的司法实践提供了解释和支撑。有学者进一步指出,“作为当代土地使用规制的基础,审美毋宁必须被解释为人类总体上不断增长的追求自然与人的和谐的欲望,以求人类需要与作为自然生态之一部分的人类角色之间的平衡。”[31]另有学者也认为,“基于审美考虑的规制,可能为公共社区提供某些必然会发生的利益,比如,财产价值的保护、旅游价值的提升、健康与安全的间接保护、社区个性和完整性的保存,以及社区居民的舒适感、幸福感和情绪稳定性(emotional stability)的提升。”[32]无论如何,在理论上,社区审美需要的内在本质得到了更深入的阐释,其公共利益性质得到了日益广泛的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