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复杂的背景”,考上大学,也没觉得喜悦。对我来说,倒更像徒增一份复杂。进入法学院,翻开教科书,我才恍然大悟:法学理论可以有不同学说、各种流派。[7]专业学习的继续,让我进一步触摸到理论的无穷魅力。“怎么说都行”,“没有唯一答案”。这些理论作品,如果以中学作文的评价标准,可能都“跑题”了,有的还跑得很远、很偏,甚至越过警戒线、北回归线、本初子午线了。
不是说没有主题,只是说角度决定了主题;也不是说没有“大主题”,只是说大主题也可以“横看成岭侧成峰”。角度一旦定位,好的写手有谁不会去“围绕中心、服务大局”呢?只不过,进入主题的缓急不一,技艺也有高下。如我,每次作文,啰里啰嗦,总是不能直奔主题。但角度的选择只是观察者站立的方位不同而已,为什么一定要“坐北朝南”呢?
我突然觉得一股莫名的悲愤。高考的指挥棒挑拨了中学教育,也离间了语文教学,更戳痛了我的神经我的心。于是,在大学四年,我坚持写信,表达着我作为一个土人、书呆子、直胡弄桶子对人间百态和社会万象的稚嫩观察。那时,没有电邮,也没有手机,全部是书信。我几乎是每周写一封,每封都像模像样,有角度、有长度、有主题,想到哪,跑到哪,跑得可偏了。几年下来,少说也得有一两百篇。可惜,信已发出,没有底稿,至今也不记得那时究竟扯了些什么。[8]
这种难以遏制的写作欲望、表达激情和通信兴致,或许可以说是,或者干脆说一定是,我对长期遭受的文化桎梏和教育封锁的本能抗议。自由地书写着我的真实的内心,再也没有谁,或是无奈或是本能,挥舞着冰冷的教杆,照着也许是逐级下发、也许是早已放之五湖四海而皆有权威的“教育定律”,去一个劲地苛责我“离题”、“离题万里”、“跑偏”、“跑得很偏”,从而最终毫不迟疑地作出“不及格”的教育判决。
那个年代,我受够了这种不是一次而是屡次的不公判决。[9]而这种在我眼里的“不公判决”,在教育当局和教育工作者那里,却又是最权威的文章裁判和最公正的思想评定。而作为教育对象的我,又不得不忍受这种无条件的“绝对公正”,压根就无法逃离。智慧之人,应老老实实地顺应它,得到该得到的;但如我愚钝之流,却总也无能为力,心虽有余,力也总是不足。于是,只好痛忍“不合潮流”,直到把我狠狠地拍到沙滩上。
“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不管多少年大计,教育总要为本。高考指挥棒,棒棒相传,人生代代无穷,江月年年相似。中学语文教学,培养学生思想能力、表达能力是其最基本的教育任务之一。然而,“跑题”的教育判决一旦多了起来,输送到大学和社会上的,必定多是一些不敢讲真话、不愿说实话、不便发小话的人。到处弥漫的,净是些假话、空话、大话。整个社会千篇一律、万马齐喑,长城内外、大江南北,齐跳同一曲舞,共唱同一首歌。[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