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颇具文彩的官方告示历数讼师与衙役勾结,骗取当事人的钱财,舞文弄法,挟制官府造词上控等种种非法行为。它即体现了官员规制讼师的理论前提,也表达了官员规制讼师的必行性。官方视野中的讼师非法收受当事人的的酬金[10],挑拨当事人与他人的关系,破坏社会秩序等等,各种恶劣行为不胜枚举。对于负有稳定一方社会、维护一地治安的官员而言,讼师成为众之失的,理所当然要受到严厉地规制。
官员规制讼师活动的另一原因在于,清代各级衙门(尤其是中国东部与南部省份的衙门)历年承担了积案的重大压力。麦考利(Melissa A . Macauley)研究发现,在乾隆帝以及高层官员的督促下,至1759年为止福建省的新旧案件中有18092件得以结案。然而,尚有4708件等待处理的案件被推给下一年的官员负责。从县、府到省级衙门中悬而未结的大量案件困扰清代中国的每一个省。在1807年湖南巡抚上报的仅省级衙门未曾审结的案子就达3228件,两广总督及广东巡抚上报广东省未结案件则为2107件,福建巡抚上报2977件案件得以成功地结案。就在同一年,江西上报除了省城南昌有1600件案件未曾审结外,全省各地有不少于10000件案件未曾审结。[11]实际上,未审结的案件数量很可能要高于正式公布的数字。这意味着清代各地州县(尤以东南经济较发达地区为甚)积案极其严重。这一现象在清人的记述中亦得到印证。如包世臣云:“而臣闻江浙各州县,均有积案千数,远者至十余年,近者亦三五年,延宕不结,节经各上司饬属清理,尘牍如故。”[12]浙江省按察司在乾隆二十一年(1756)亦曾描述该省的积案非常严重、屡禁不绝:“窃照狱无大小俱有定限,理应依限速办,岂容藉词悬宕。本司前因各属积案甚多,业经禀明勒限完结在案。今查各属尚有未结之案,屡经严催,不过以空文率覆,非曰逸犯未获,则曰证佐未齐,玩不遵办。以致现获之犯久羁缧絏,淹毙囹圄者不可胜计。”[13]
在不少官员看来,讼师与积案之间有直接联系──“因思积案所以不结者,讼棍之把持,串唆为之也。”[14]这是因为,“各属民情好讼,往往衅起细微。平空架捏,一经准理,动辄数年。其始或不尽由两造之意,而多出于讼师之主唆播弄。两造即欲中止,而讼棍复阴持之,使不敢退。浸至破家亡身,而被累者犹奉讼师之言为圭臬,至死不悟,深堪痛恨。”[15]当事人再三起诉,即可能受讼师唆使,促使积案增加。官方此种观点在清代诉讼与司法实务中也可以找到类似例证。比如近年发现并出版的晚清浙江省台州府黄岩县的诉讼档案中,在20号诉状,王姓知县斥责呈状人蒋德赠“再三架耸,晓渎不休,明系讼棍伎俩。实堪痛恨。”另外在16号诉状附件二,王姓知县指责林云高“今犹一味空言哓哓耸渎,显有唆讼之人,本即究唆,姑宽特斥。”知县斥责当事人受讼棍教唆(或其本人即是讼棍),同当事人多次向县衙起诉不休有关。[16]
讼师参与诉讼活动直接催生了更多的案件被呈交到衙门,无疑给衙门带来极大的冲击及压力。为此,麦考利提出,这成为官员将包揽词讼者(讼棍)视为夸大指控的一个理由。这些包揽词讼者在言词及法律方面足以娴熟,以致他们能够将一份简单的诉状转变成案件更为复杂、严重的状纸以引起对民事讼案漠不关心的官员的注意,并促使他们对纠纷作出公断。比如,在1807年福建巡抚曾这样描述该省的“讼棍”:甚至平常的户婚田土案件也被说成是案情极其严重,当事人希望通过种途径使得知县听讼并召唤涉案人员受审。我担心诬告因此无法避免。[17]因此,各级官员认为打击讼师可起到大大抑制讼案数量的作用。正如现代学者所述:中国明清时期,国家以打击、限制“讼师”为“息讼”的重要手段,应该说是把握了问题的关键。当然,由于诉讼当事人和诉讼制度上的客观需要,“讼师”不可能被根绝、甚至不可能减少,但这种明令的约束多少会对诉讼有所遏制。[18]
二
在上述种种认识下,清代各级官员被要求查禁与捉拿危害社会的讼师,否则将受到《大清律例》的严厉处罚──“讼师教唆词讼,为害扰民,该地方官不能查拿禁缉者,如止系失于觉察,照例严处。若明知不报,经上司访拿,将该地方官照奸棍不行查拿例,交部议处。”[19]国家法律制度表明,讼师在当时没有合法地位。在清代小说中,讼师也主要以负面形象出现,[20]中央这一法律规定也贯彻到地方法规中。如《治浙成规》(类似于当时浙江省地方法规)在嘉庆八年(1803)历数讼师为害于民,表达了对讼师职业的否定态度:“讼师驾词耸听,管准不管审,临审而胜则谓作词有功,不胜则诿之堂供不善。讼师获利,讼者受罪,甚至被唆之人不愿终讼而讼师迫之不使休歇,贻害两造,以供胥役之鱼肉,可恨已极。本部院现在密访查拏,尔等宜早为敛戢,毋蹈刑诛。”[21]
根据《大清律例》的规定及官员对讼师负面作用的认识,许多地方官员上任伊始的一项重要政策,就是规制讼师及其活动。如,于康熙三十年(1691)中进士的陈汝咸“散馆授福建漳浦知县。民好讼,严惩讼师,无敢欺者。”[22]不少官员到任后,随即发布严惩讼师的告示,警告讼师乘早收手,劝告民众勿轻信讼师唆讼──“是以讼师例禁甚严,尔等百姓切勿坠其术中,捏词诬告,自罹罪戾。为讼师者亟宜改弦易辙,各务本业。倘仍怙恶不悛,严究勿贷。”[23]清代天台县令戴兆佳发布类似告示后声明,对那些屡教不改的讼师及听从讼师教唆的当事人给以严惩──“自示之后,倘敢怙恶不悛,轻听讼师妄肆刁控,除依律反坐外,并严拏讼师党棍,立置重法。本县言出令随,决无宽假,毋贻后悔。”[24] 刘衡也劝谕百姓千万不要听信讼师的话──“照得钱债田土坟山及一切口角细故,原是百姓们常有的,自有一定的道理。若实在被人欺负,只要投告老诚公道的亲友族邻替你讲理,可以和息也就罢了。断不可告官讦讼。在讼棍必劝你说他熟识衙门,不消多费可以替你告官出气。若依本县/府看来,这话万万听信不得。”[25]李方赤在江宁府任内针对讼棍发布了如下告示:“本署府密加查访,其著名者业已访有数人。惟因其尚未犯事,不忍不教而诛。自示之后,若辈果能痛改前非,洗心革面,原不应阻以自新之路。如其仍蹈前辙,轻为尝试,即其诡密多端,亦不能侥逃法网。本署府言出法随,勿谓告诫之不预也。”[26]董沛亦劝谕民众勿信从讼师唆讼,并警告讼师及早收敛:“除饬差密访查拏外,合行出示严禁。为此示仰合邑军民人等知悉:尔等务当安分守法,慎勿听唆滋讼,以其各保身家。前项不法棍徒亦宜革面洗心,各归正业,勉为善良。倘敢仍蹈故辙,一经访闻,亦被告发,定即按名查办,决不稍宽。”[27]李方赤升任江苏布政使后,“为榜示恶人,以正人心,以励风俗”,在交通枢纽之处榜列数类“恶人”名单,“存其姓而不列其名者,犹冀其改行以自赎”。其中一类恶便是五位讼师:“孙姓,住上元邀贵井,常住六合;王姓,住江宁南门外三里店;吴姓,住江宁南门外窑湾;李姓兄弟二人,住上元通济门琼花镇。此外讼师尚多,其积惯者,惟有饬县拏办而已。”[28]方大湜提出,在讼师尚未捕获时,可以先放出风声在捕获讼师之后将给予严惩,使得讼师闻之畏惧而不敢再入城。[2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