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章
贺卫方
【全文】
1986年年底,我所在的大学分配给我筒子楼一间。进屋以后,发现屋角里有一堆前任主人留下的垃圾。心中不免有些不快。但是,就在我清扫的时候,惊人的事情发生了。你猜我看到了什么?一堆毛主席像章。呵,这真是一个意外的收获。那时,“文革文物”的收藏还是一个不太为人注意的方面。“十年浩劫”的痛楚尚留在人们的脑海之中挥之难去。我们惯常的思维方式是“眼不见心不烦”。于是,那个时代的印刷品(语录、书本、传单等)大多化作了纸浆,布质的东西(如红袖章)也差不多毁掉了。唯有这些金属制成的像章难于处理。留着吧,既没用处,又占地方;丢掉吧,却不知仍到什么地方才没有亵渎神明之嫌。我的那位前任房主大概也是在搬家之际想到了既能扔掉,又不至于公然将他老人家委屈到街头垃圾桶中的方法的。假如他后来到琉璃厂看到一枚像章可以卖到五块以上的辣价钱,对自己“抛却自家无尽藏”的举动暗暗后悔亦未可知。
与其他一些收藏品不同,文革期间制作的这些像章算不上什么艺术品。把一堆像章摆开,你会发现它们的造型出奇地单一,绝大多数都是面向左侧(面右者极少)、前额半秃、头发后梳、身着军装或所谓“毛式服装”的头像;表情非刚毅必慈祥。我们常听说文物可以为历史研究之助,但后世的历史学家通过这些像章能够想象到什么样的历史情形呢?他们能否透过造型如此单调的文物看到中国人的那段痛苦、病态但却又是活生生的历史呢?
那是一个什么时代啊!霍布士说在自然状态里人与人之间相互残杀仿佛狼与狼。其实他的比喻颇有些不伦。狼的凶狠大多不是针对同类,人与人之间的撕杀才更见得你死我活,更阴险惨毒,更冠冕堂皇。在我们这个世纪里,人间残杀最歹毒的地方莫过于纳粹时期的德国和文革期间的中国。为制造完美无缺的神,必须同时制造恶迹昭彰的鬼。于是,那些胸佩像章、臂戴袖章、头脑狂热、仇恨满腔的“毛主席的红卫兵”们便向“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以及一切“地富反坏右”发起了彻底进攻,当时流行的说法叫“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全无敌”,并且要“残酷斗争、无情打击”。多少人被活活打死,多少人被迫自杀,多少无辜身陷囹圄,多少家庭生生拆散。文革后,我们知道了许多大人物、名学者的悲惨遭遇。多谢冯骥才先生,他的《一百个人的十年》又给我们展示了那么多普通人在那个时代的境遇。该书前有一幅当年的照片,一位年轻的学“毛著”积极分子一脸虔诚地在表忠心,他手持“红宝书”,全身披挂着几十枚像章。这幅照片给人的感觉与其说是可怜,不如说滑稽;与其说滑稽,毋宁说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