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日本民族醉心于新文化的结果,从来不是传统的失落。这个坚韧的民族在它历史上的紧要关头,经验着绝望与顿悟的时刻,毅然地“放弃了长期爱好的习惯,引进了外国的文明”。然而,日本既没有变成中国第二,也没有变成德意志第二或是美利坚第二。它在完成价值重建、文化更新的同时,保持了民族的独特性。
现代新儒家们注意到日本的成功,也注意到儒家思想资源在包括日本在内的一些东亚和东南亚国家及地区现代化进程中的创造性作用。他们以此来论证儒家思想的现代意义,甚而展望儒家文化在未来世界的复兴。这种努力是可以理解的,在某种意义上甚至是值得鼓励的。我们因为受着自身生存状况的困扰,对历史的解说往往失之偏激,难道这些不应受到纠正?人类的智慧是相通的,它们没有时空的界限。人们经常能在最古老的智慧与最现代的思想之间发现某种深刻联系,现代人往往在古人的艺术与精神里面获得创造的灵感,这毫不奇怪,倒是那些把历史描绘成漆黑一团,一无可取的人才是要受到指责的。然而,在任何一种文明里面,传统的更新都不是无条件的。也许,新儒家们忽略了这一点,所以才在这里受到几乎所有先进知识分子的批评。在他们看来,那种一味鼓吹儒家思想现代意义的作法是不负责任的。难道那些在日本乃是再生之源的历史遗产,在我们这里没有成为沉重的枷锁?那些在别人手里的神奇武器,在我们这里不正是腐朽之物?
我们确实应当心平气和地去探究历史,那样,我们就会发现,过去的历史并不就是我们今天现状的预演。虽然那里有过战争和灾难,但是也有信仰与秩序。那是一个真实的文明,至少不象我们今天惯于想象的那般虚伪。这个文明走过了漫长的路程,已呈衰败之象,在西方新文明的挑战面前,它无力反击,只能改弦易辙,这些都是事实。但是,作为一个存续了五千年的文明,作为人类智慧的结晶,它有无穷无尽的宝藏,可以供后来的创造者发掘、享用,这些也同样是事实。如果说,今天的中国人发现自己饱受“传统”之害,那一定不是因为这传统本身就绝对是丑的、恶的,而是因为,由于我们错误的历史抉择,我们失却了创新文明的良机,致使我们的生存状况愈加恶化,而在这样一种没有了活力的文化氛围里面,神奇的也将化为腐朽。鸦片战争至今,一百五十年过去了,我们的民族却还没有真正告别过去,它还沉浸在祖先的光荣之中。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确曾为中国的现代化奋斗过,但是我们的社会始终没有获得精神上的再生——并不是因为旧的文明仍具有生命力,而是因为我们不愿承认它业已死去。诚然,我们早已不反对享用西方的物质文明,我们甚至也宣讲科学和民主。我们引进了西方的技术,我们采用了西方的意识形态,我们还制订了西方式的法典,建立了西方式的政制。但是,所有这些加起来也还不等于文化的更新。从十九世纪的“中体西用”论,到二十:世纪的“国情”论、“特色”论,我们何时承认过失败,承认过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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