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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文化的更新与再生

 
 
    固然,人们在这里找不到他们熟悉并且推重的“权利”、“自由”、“民主”、“人权”一类字眼、概念,但是我相信,任何一个不带偏见的研究者都会承认,生长在这片古老土地之上的文明是伟大的和充满智慧的。它对于宇宙和人生有着自己独特的看法,它那亘古不变的理想和追求就建立在这样一些看法上面。它强调人与他人的关系,它教导人们谦和忍让,它主张天下为公,它重视人与自然、宇宙的和谐,它憧憬一个没有法律的社会,它追求自然秩序中的和谐。这样一种文明当然也象其他文明一样,从一开始就有着这样那样的缺点。
 
 
    然而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曾是一种文明,一种健康的和有生命力的文明。它所抱持的理想和追求,曾经是有说服力和号召力的。如若不是这样,它凭什么能够占据如此广袤的时间和空间?又凭什么创造出如此宏大的人文气象,不但在过去造福于人类,而且注定要贡献于人类的未来。
 
 
    就是这样一种伟大的文明,今天,在它自己成长起来的地方,解体了,退化了,变得丑陋不堪。传统道德中的差序格局一向是这礼义之邦的道德基础,而今却完全成了利己主义的心理哲学渊源;“大公无私”曾经是一种真实的信念,现在却只能是一套虚伪的说教;和解的观念妨碍人们建立正常的权利、义务关系;集体主义变成了对于个人意识有组织的扼杀;法即是刑,即是专政手段的看法阻碍着现代法制的确立;泛道德主义倾向造成了今日社会中的普遍虚伪……。人们自然会把这些看成是时代的冲突,文化的矛盾。难道我们的传统不是代表着一个业已逝去的时代?难道我们的研究不曾揭示,我们千百年来尊奉的价值在许多基本问题上不同于西方?既然我们注定要接受西方文明的改造(不独是物质的,更是精神的),我们就必须承受两种文化的冲突,改造旧观念,创立新价值。
 
 
    然而,问题也许不那么简单。在传统与现代,固有文化与外来文明之间,并没有一条“非此即彼”的道路可走。西方文明固然卓越,但那毕竟是另一种历史经验,一种与我们的经验迥然不同的历史经验。如果说,在今天的世界里面,想要回到和固守旧的经验事实上已无可能,那么,想要以某种陌生的经验完全取代我们所固有的一切,同样是不可能的。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文化的移植、转换和更新也无可能。它不过表明,冲突与震撼之中的文化更新绝不可能离开传统而独立地完成。史家陈寅恪在论及中国历史上的佛学思想时写道:“释迦之义,无父无君,与吾国传统之学说,存在之制度无一不相冲突。输入之后,若久不变易则决难保持。是以佛教学说能于吾国思想史上发生重大久长之影响者,皆经国人吸收改造之过程。其忠实输入不改本来面目者,若玄奘唯识之学,虽震荡一时之人心,而卒归于消沈歇绝绝”。①这是文化移植的必经之途。因此,陈先生又说:“窃疑中国自今日以后,即使能忠实输入北美或东欧之思想,其结局当亦等于玄奘唯识之学,在吾国思想史上既不能居最高之地位,且亦终归于歇绝者。其真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统,有所创获者,必须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此二种相反而适相成之态度,乃道教之真精神,新儒家之旧途径,而二千年吾民族与他民族思想接触史之所诏示者也”。②只是,自十九世纪中叶以后,中国民族在世界历史中的地位,中国文化与西洋文明的关系,却又不尽是以往二千年“吾民族与他民族思想接触史之所诏示者”,因此,一方面我们可以断言,今日支配着国人的思想必定是与传统成功结合者,但是另一方面,我们又要对这种“居最高之地位”的思想的性质提出质疑:这究竟是融新文化于旧传统,还是化腐朽为神奇?前者是死去的纠缠活着的,是借尸还魂,后者是死亡中获得的新生,是凤凰涅。一个不承认失败,不甘于消解,抱着不死的信念去求生的延续;一个承受失败,甘愿消解,在死亡的煎熬中去求新的生命。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选择,也意味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命运。欲求不死者只是延长和加深了死的苦难,使旧文明的衰朽变得更加不可救治。唯有正视死亡而又敢于冒险的大智大勇者才可能超越死亡,创造出生机勃发的新文明。那将是一种全新的文明,它不纯是外来的,也不全是固有的,但又同时包容了外来的和固有的。新经验与传统融合,旧传统得到了更新,于是,死亡转化为新生,腐朽转化为神奇。在这样一个获得了精神上新生的社会里面,许多固有文化的因素并没有消除,而是具有了全新的意蕴,变成新文化的创造性因素。在这里,历史不再是包袱,传统也不再是丑的、恶的,它们是民族独特性的标志,是文明的再生之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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