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当下的话语,在有着巨大学术贡献的同时,费孝通先生还是一个坚定的公共知识分子,他在上个世纪40年代有着令人瞩目的社会活动,有着令人弦诵不绝的公共写作。1945年11月,他就在西南联大和钱端升、伍启元等教授发起“反内战”演讲,“不但在黑暗中要呼吁和平,在枪声中也要呼吁和平”;1947年7月,闻一多被暗杀,费孝通虽在美国大使馆协助下避入使馆,但他仍撰文:“这是什么世界,一个国家怎能使人人都觉得自己随时可以被杀!”当胡适之等人都“下岗”作壁上观或站队帮闲时,费孝通和年轻一代的知识分子们一起,独立客观地写下大量批评时政的文章,他是当时处于夹缝中的自由主义孤岛――储安平《观察》的撰稿人之一,他的言行为他赢了自由民主人士的声誉。
费孝通以民主人士身分参加了新中国的政协会议。1952年全国院校调整,社会学被取消,费被分配到中央民族学院任副院长;1957年费孝通写作“知识分子的早春天气”,在已被整饬驯良的知识分子队伍里建构了一重大的社会命题,这一由社会学者早于作家和人文学者发现的时代课题,大概可以跟苏联作家爱伦堡的《解冻》一说并美。只是从费孝通的“早春天气”到郭沫若的“科学的春天”到新的千年世纪的各类“小阳春”,中国知识分子的春信不免虚妄。费孝通当年即被打成“右派”,直到1980年才平反。
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后,邓小平提出恢复社会学的学科地位,费孝通接受了重建中国社会学教育的委托,自此开始活跃于政界、学界和中国社会。1980年后,费孝通还先后出任政协副主席、人大副委员长、民盟主席等职位。因年事日高,1996年辞民盟中央主席职,仅任名誉主席。
费先生的一生是复杂曲折的,他经历了人世间最为巨大的荣辱。他有着巨大的学术抱负和用世之心。实际上,每一种人类知识的新的分工独立,每一古老文明的被激活或新大陆的开发建设,不仅有着巨大的开疆拓土的远景,而且其更新的精神思维可以教化或说反哺世界。这一后来居上的后发优势在近二百年的现代转型史上屡经证实,如启蒙运动近百年之后的达尔文、马克思、佛洛伊德等仍能在生物学、历史学、精神分析学领域展现立言立法的创造力,爱因斯坦、维纳等人仍能在科学方法论上的进行革命,从而大大丰富了人类的精神国度和现实生活;而拉美的作家、苏东的诗人、发明东方学的萨伊德、思考落实于印度国情的阿玛蒂亚森,以及那些激活了非洲、印度文明的传统哲学的政治家和文学家们,都以其言行事功让西方人或说人类知识感受到了一种“逼人的辉煌”。毫无疑问,身为五四之子的费孝通先生也有着这种大创造的机运和才华,他也抓住了这种历史机遇。钱穆、陈寅恪等人都注意到,经过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国文化到三十年代后有一个收获期,有一个独立的文化价值评判系统确立的时期,费孝通先生即属于这一时期弥足珍贵的收获之一。
遗憾的是,文化或道统的重建,胡适之展望的中国文化的文艺复兴,很快被社会突变中止进程,三四十年代的建设人为地断裂,少有成为后来者的营养,这也许反证中国知识人的创造仍有咫尺未竟之憾,他们在观念和方法论上少有为中国的百年千年巨变进行准备、少有为中国的社会革命提供思想资源。学来习得的中西知识未能化为人格或精神信仰教训教化社会,四十年代的自由知识分子们多有暖昧或可议之处,费先生的“长老统治”有译语的取巧而无中国气象,从中也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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