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著《中国政治思想史》既注意到从各时期去观察整体历史的发展,也重视某一时期政治思想受环境影响而稍变的情况。例如孔孟主张略同而途径有异,即因时代环境不同之故。公权先生说:“二子之异,殆亦时代使然。盖晚周养士尊贤,肇于魏之西河而盛于齐之稷下,二者孔子皆不及见,而孔子德位兼全之理想君子既无由实现,孟子乃承战国之风,发为以德抗位之说,亦极自然之事也。”又如论墨学之衰灭亦极精辟:“墨家衰亡之最大原因,似在乎环境之改变,而墨徒不能修改师说以适应之。嬴氏统一封建易为郡县,诸侯尽灭,皇帝独尊,销天下兵器以为钟锯金人。如是则尚同非攻之说无所用矣……墨家政治思想本针对晚周之历史背景而产生,其不能昌明于一统之专制天下,诚势所必至。”可以例见作者从历史背景去了解政治思想而出的卓见。
此一巨著对臆说的批驳以及新见的提出也甚可观。自晚清以来,国人每喜作比附之谈,如以孟子具近代民主思想,以墨家具民选制度,以秦政为法治等等,莫不一一据事理驳之,以明学术真理。公权先生治学以平实谨严自期,若无确切事实与坚硕理由,不立新说;但每立一新说,常常是难易之定论。例如比较孔墨,洞见两者相似之处。公权先生指出,“述古学以自辟宗风,立治道以拯时弊,游行诸国,终无所售,乃广授门徒,冀其能行道而传学。凡此皆孔墨之所同也。其相异者一仕一不仕,一由少贱而自跻于士大夫,一则终身以贱人自处……吾人以为就大体言之,墨子乃一平民化之孔子,墨学乃平民化之孔学”。修正了孔墨不同道的旧说,别立令人心悦诚服的新说。又如对两宋功利思想的发挥,亦能超迈前人。公权先生说,“宋代政治思想之重心,不在理学,而在与理学相反抗之功利思想”,然功利思想与理学同为“儒家思想之巨变”,亦时势所致然。两宋功利思想以王安石为中坚,安石显然是儒家中的有为者,而不能把他视为法家。燕京出身专治宋史的刘子健教授对萧氏所论两宋功利主义一章,最表钦佩。
四
抗战胜利之后,中原局势依然动荡,但萧公权先生仍十分怀念战前的清华,很想重返新南院六号旧居,然而主事者竟置之未理,终于北归成梦。再因国共内战的恶化,先避难台北,寻转往北美,到西雅图的华盛顿大学执教。当时美国东西两岸学术性的中国研究正在逐渐勃兴,华大的远东研究中心即为重镇之一,并将研究工作的重心放在19世纪中国。公权先生应同事们的要求,担任难度较大的中国乡村之研究,以“垦荒”的精神去搜寻材料,于三年期间,翻阅近千种中西文书刊,实际引用亦在半数以上,笔录摘要与札记卡片,亦以千数。当轮廓在胸时,进而探索乡村的形态和情况,考证满清政府管制乡村的制度和措施,以及检讨政府管制对乡村的影响与乡民对管制的反应。写作方法不预设假定,而先“放眼看书”,辅之以“小心抉择”,假设自现。故假设实由证据逼出,非主观臆造。假设既立,仍须继续“看书”,继续“抉择”。如果发现与证据有背,则放弃旧的假设,另提新的假设。公权先生自谓;“证据是前因,假设是后果,并非事先修改旧假设或提出新假设,然后才去继续求证。”
经过搜集资料、解读资料、抉择求证以及立说的过程后,逐章写作,然后分章与同人讨论、交换意见,作为修订时的参考。卒于1955年的秋天,全书脱稿,正文约24万字,附录1.6万字,注脚2180余条,约8.7万字,成为一部共计35万字的巨著。然因校订、印刷费时,于稿成五年后的1960年才由华盛顿大学出版社出版。
《中国乡村》巨著包含三大部分,第一部分勾划乡村地区的各种区分,诸如村落、市集、城镇以及保甲与里甲之行政分配。第二部分叙述乡村控制,涉及保甲监控、里甲税收、社仓等灾荒控制以及乡约等意识形态的控制。最后部分讨论乡村与宗族控制的有效性,以及农民对控制的反应。附录包括有关里甲、社仓等制度的珍贵资料。从整体内容来看,全书的重心放在政治控制,故副题即为“十九世纪的帝国控制”(Imperial Control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是以乡村研究固然是新辟的园地,然而政治控制牵涉到政治学与政治原理,仍是公权先生素所在行。这本书的成果也不仅属于社会经济史,而且属于政治史与思想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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