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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举社会及其终结 ——秦汉至晚清历史的一种社会学阐释(十六)

  顾亭林对科举的意见我们前面已引其批评时文的言论,下面再着重察看一下他对人多谬滥的批评及改革办法。他说当时约五十万生员中有三十五万只是“保身家”而已,而并非有学问之秀才。然而,科举并不是保身恤平之途,而是选拔英才、立功建业之途。67 “夫立功名与保身家,二途也;收俊乂与恤平人,二术也,并行而相悖也,一之则敝矣。”他主张废天下生员,然而:“吾所谓废生员者,非废生员也,废今日之生员也。请用辟举之法,而并存生儒之制,天下之人,无问其生员与否,皆得举而荐之於朝廷,则我之所收者,既已博矣,而其廪之学者之限额,略仿唐人郡县十人,等而上之,大郡四十人而止;小县三人,等而上之,大县二十人而止。……然则天下之生员者少矣。少则人重之,而其人亦知自重。”他又说:“科场之法,欲其难,不欲其易。使更其法而予之以难,则觊幸之人少。少一觊幸之人,则少一营求患得之人,而士类可渐以清。抑士子之知其难也,而攻苦之日多。多一攻苦之人,则少一群居终日、言不及义之人,而士习渐以正矣。今日欲革科举之弊,必先示以读书学问之法。暂停考试数年,而后行之,然后可以得人。”68 他并指出:“今人论科举,多以广额为盛,不知前代乃以减数为美谈,著之于史。《旧唐书·王丘传》:开元初,丘迁考功员外郎。先是,考功举人请托大行,取士颇滥,每年至数百人。丘一切核其实材,登科者仅满百人。议者以为自则天以后,凡数十年,无如丘者。《严挺之传》:开元中考功员外郎,典举二年,人称平允,登科者顿减二分之一。《陆贽传》:知贡举,一岁选士才十四五,数年之内,居台省清近者十余人。此皆因减而精,昔人之所称善。今人为此,不但获刻薄之名,而又坐失门生百数十人,虽至愚者不为矣。”69
  顾亭林并远承左雄等人意见,主张限年,70 他还同意欧阳修逐场淘汰的意见,批评北宋初年取人太多,用人太骤、太显,为后世开了坏的先例。71
  其后又有袁枚亦言:“今则不然,才仅任农工商者为士矣,或且不堪农工商者亦为士矣,既为士,则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而妄冀公卿大夫,冀而得,居之不疑,冀而不得,转生嫉妒,造诽谤,而怨之上不我知,上之人见其然也,又以为天下本无士,而视士愈轻,士乃益困。嗟夫!天下非无士也,似士非士者杂之,而有士如无士也。”72
  然而,这人累又是一种时累。人弊又是一种时弊,一种流弊。邓之诚于1934年写道:“三代取士之经,出於乡举里选。至汉三途而一变,至六朝九品而再变,至隋唐科举而三变,皆承其敝而变者也。实则试言试行皆试也,特变其所试之法。世安有不敝之法哉。科举历时独久,弊亦最著。防弊之法,监守巡察糊名謄录磨勘回避,且严刑峻法以临之,不可谓疏,而弊则益随之滋长。诋科举者,至目为探筹,宜若可废而不废者,其法专壹,足以一天下趋向,骤无以相易故也。……二十年来,进用者不必试,试者不必得,生徒学成而无所职者日多,於是一世又争颂考试之利,且有以广其科目为说者,是则法亦何常之有。” 73 几乎任何现实地存在过的制度差不多都可以说是有利有弊,其产生和存在常常是因为其始利多弊少,但随着时光流转,积累的弊害就可能与日俱增,乃至于超过其利,本身由利器变成累赘。74
  批评断代史而主张会通,主张以一种综合,长远的眼光看待历史的宋人郑樵,深深感叹过儒道与选举结合之后而必然世俗化的衰落∶“九流设教,至末皆弊,然他教之弊,微有典刑。惟儒家一家,去本太远。此理何由,班固有言,自武帝立五经博士,开弟子员,设科射策,劝以官禄,讫于元始,百有余年,传业者浸盛,枝叶繁滋。一经说至百余万言,大师众至千余人,盖禄利之路然也,且百年之间,其患至此,千载之后,弊将若何,况禄利之路,必由科目,科目之设,必由乎文辞。……经既苟且,史又荒唐,如此流离,何时返本,道之污隆存乎时,时之通塞存乎数,儒学之弊,至此而极。寒极则暑至,否极则泰来,此自然之道也。”75 而明人宋应星既认识到科举时弊,又指出其延续了如此之久的生命力说∶“从古取士进身之法,势重则反,时久必更。两汉方正贤良,魏晋九品中正,唐宋博学弘词、明经、诗赋诸科,最久者百年而止矣。垂三百年,归重科举一途而不变者,则惟我朝。”76 毕竟,在克服了种种弊病和做了若干调整之后,古代选举延续了二千多年,科举延续了一千三百年,乃至于八股取士也延续了近五百年,说明它们自身确有一种自我调整和更新的能力。从一种社会结构自身而言,其褒之可说“气运”,贬之则曰“停滞”的持久延续,不正是它生命力的一个证明?当今有多少制度敢以千年、乃至以百年论其生死兴衰呢?
  古人甚明时累之理,旦知此势常有人难以一下扭转处,所以朱子一面批评读书种子、试官不好,一面又说这是法弊、积弊“良有司”一时也“无如何”。人累科举,但又几可说不能不累,人性之自我关怀,人情之均欲向上可以说是人情所难免,所以此种奔竞又可说是情有可原。于是,一种“进取归一律”的上升之途就不能不承受某种人累的负担,它可以裁抑却无法杜绝人之奔竞。所以,恰如其分地承认“人累”,承认“时累”又是必要的,不能幻想有一种十全十美并永久存在的制度,人类许多制度及社会形态的存在可以说其始兴也自然,其终败也自然,其中含有一种深刻的自然合理性。
  以上批评主要是改革性的意见,而在这种种批评之后,我们还可以不时听到一种虽不激昂,却很顽强的声音存在,这就是对于门第、贵族社会的某种追思缅怀,这种追思且并非总出自高官贵胄之子弟,而也常出自贫寒沉落之大才。如前述晚清之贡生,一位生活贫困、英才早逝的杰出学者沈尧(子敦)就曾在与张渊甫书中说∶“唐以前士大夫重门阀,虽异于古之宗法,然尚与古不相远,史传中所载多礼家精粹之言,至明则士大夫皆出草野,议论与古绝不相似矣。古人於亲亲之中寓贵贵之意,宗法与封建相维,诸侯世国则有封建,大夫世家则有宗法。尊意谓宗子可无爵,鄙意窃不谓然,既无爵安用宗子?既为宗子安可无爵?明代士人议论自谓极精者,皆求之古而绝不然者也,其故由全不讲贵贵二字耳。”77 又说∶“封建之世,计口授田,处四民各异其所,贫富无甚相悬。周末兼并,而货殖之术以光,魏晋后崇尚门第九品士庶之分,事虽异古,而杂流不得与清班并。仕者禄秩既厚,有功者又有封邑之租以遗子孙,故可不与小民争利,唐时封邑,始计户给绢而无实,至宋太宗乃尽收天下之利权归于官,於是士大夫始必兼农桑之业,方得赡家,一切与古异矣。仕者既与小民争利,未仕者又必先有农桑之业,方得给朝夕以专事进取,於是货殖之事益急,商贾之势益重,非父兄先营事业于前,子弟即无由读书以致身通显,是故古者四民分,后世四民不分,古者士之子恒为士,后世商之子方能为士,此宋元明以来变迁之大较也。”78 这或对宋明以来人之经商之趋势估计过重,且“士之子恒为士”会影响到从他业者也恒为他业,从而使从他业的人才,对改业上升“断路”乃至“断念”。然而,在使之全然“断念”,懵然不知己才还是使之有念却不能上升,明知自己有才却又不能施展两者之间,那一个更为痛苦、更为不幸尚难论定。79 无论如何,上述批评都还是基于一种天道循环的乃至“向后看”的时间观,而当西方大规模的冲击日趋明显与激烈之后,就渐渐引入了一种新的时间观,亦即一种单线的、进步的、一切“向前看”的时间观了,从而也就难再有此类追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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