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者的胜利
戴晴
【全文】
失败者的胜利
——读茨威格《异端的权利》
戴晴
差不多可以说这是他最后一部著作了。逝于1942年的茨威格虽然接着又写了回忆录式的《昨天的世界》,写了一篇约4万字的《象棋的故事》,还有那封平静得令人窒息的遗书,但带着明晰的观念与创作的热望,不仅从自己的记忆与情感中搜寻,还需四处奔波、查找史料、辨析杂乱无章的原始素材,再以此为据进行艰苦的劳作,这确实差不多是最后一次了。
《异端的权利——卡斯特里奥反对加尔文》对中国读者说来是陌生的。如果有100万读中文译本的青年和不再是青年的人知道《陌生女人的来信》、知道《看不见的收藏》、知道《人类星光璀灿时》,他们之中可能找不出10个人能说出卡斯特利奥和他的生平与著作。当然这里边会有上万人多多少少知道加尔文,看过那幅有名的两个胖子一个瘦子的宗教改革者油画,但他的性情、他的嗜好呢? 他热情还是冷漠? 宽厚还是刻薄? 爱不爱醇酒妇人? 迷不迷森林与海,还有孩子和狗? 也许学者们认为这一切与历史进程毫不相干,恰如心跳与排泄,这档子每个人与生俱来又相携逝去的那回子事,没人会感兴趣——除了他的老婆。当然如果这人是领袖或者活佛,则又当别论。在史学家眼中,后人所关心的,只是业绩! 业绩!
但虚构小说家们不是这样。他们只重心灵,特别是心灵中的隐秘。他们写王公贵族、奸夫姘妇,写穷乡僻壤的农夫和他们的鸡鸭……显赫家族引不起他们的敬畏,他们东挪西借地随意编派,根本不在乎这个或者那个朝代。
同样是在描写人类! 读者已经那么习惯于这种分界,甚至在我们背着手坐在课桌后边的时候,老师与教科书就为我们规定好了:文与史。但茨威格显然成心与这一分类作对。他在他无懈可击的历史叙述中,剖出了那真名实姓、进行着确曾发生过的行为和主人公最不为人所知的本性。这种剖析是惊心动魄的,甚于我们看到一头猛狮分泌为猎物所诱出的涎水。
如果不读茨威格的《异端的权利》,加尔文在我心中完全是概念化的光辉幻像:改革家、反封建斗士。他站在历史的一个阶梯上,与无数长袍长髯的伟人排在一起。如果不读茨威格,我怎么也不能那么明白地知道,就是这个因怀有理想而受迫害、遭追捕、不得不亡命他乡的新兴资产阶级,一旦登上权力的宝座,对那些曾是、甚至依旧是他的朋友和同志的人,会表现出那样的常人难以置信的专横、残忍与卑劣。这些人根本没有丝毫觊觎他的权势的念头,不过想就几个纯学术问题与他商榷——货真价实的商榷,因为文稿是在未发表之前,就寄给了“亲爱的兄弟”敬请指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