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说,后现代学者所反对的现代主义的要点就是前面提到的时代化,而如果接受后现代为现代之后,那么后现代学者的思想就显然与现代无关,他们的思想对于现代社会或现代化进程中的社会的相关性就在其受孕之前(而不是在摇篮里)被轻易扼杀了。又比如说,时代化假定历史的自我统一性,因此为了构造历史就必然要压制、征服那些与这一统一之预设不和谐的声音,而后现代学者就是要拆散这一虚构的统一体,他们希望象考古学家一样把压在地层中的、进入不了那种因果化的和整体化的历史的林林总总全都展示出来。再比如,现代主义假定时代是一个必然的连续体,因此其中没有断裂、没有变异,一切不符合他们的因果化历史和整体化历史的事件都是偶然性的事件,因此都无关紧要,最多也只能作为一个趣闻秩事而成为这种历史的一个小注,而后现代学者就是要以他们的研究表明这个必然性的连续体其实并不是那么必然,而是充满了变异、断裂、错位和偶然性。因此,由谁来定义,这样一个小小的问题,决定了后现代思潮出现是否有意义。
也正是出自这种反对连续统一体和自贯整体的时代化,在后现代思潮看来,历史从来不是单线发展的,历史不存在那种本来仅仅作为便利的分析工具、而如今已带有强烈意蒂牢结功能的古代、中世纪和现代之区分,因此也就不存在一种现代主义者认为不可跨越的历史阶段。当然,对这一命题必须要加以解说,后现代思潮认为社会变迁没有不可跨越的阶段并不等于说社会变迁是不需要具体条件的,相反,后现代思潮非常强调的、经常被指责为相对主义的就是语境论(contextualism)。它们并不是一般地认为“阶段可以跨越”(借用一个现代主义的短语),而是努力去发现具体的知识、地方性的知识,促成这种“流变”。他们指出现代主义之虚妄,至少让人们不盲从,不会将一个社会的完善建立在某一个基础或本质问题上或某几个理论原则的基础上,它使人们理解社会的复杂性,理解人的理性的有限性。
就我个人来说,我赞同后现代学者对现代主义的这种分析批评。因此,假定历史真是时代化的,历史是单线进化的,时代不能跨越,而必须补课,人们就会发问,西方又是如何在17、18世纪之后一下子超过了其他国家和地区的文明呢——而有些非西方地区和国家的古代文明在时间上发生得更早,地域上更广阔,社会也曾经更富有(从后现代观点来看,文明是无法置于一个发展单线上加以通约比较的,因此这样的问题就是一个虚假的问题)?也许现代主义者会指出西方社会的发展才是历史发展的正宗和典型(例如“中国文明早熟”的论点),其他文明都是正宗的变形。也许情况真是如此,可是要建立这样一个宏大理论和中心话语又隐含了或会隐含着多少暴力、恐怖和征服。希特勒不就是这样一种理论的产物吗?反过来,如果社会真的是单线进化的、并且是必然性的,那么作为其他民族的人们又何必努力呢(反正最终都到达同一个目的地)?又能怎样努力呢(努力也不可能“超越历史阶段”)?
相比之下,我认为后现代关于知识、历史的观点可能对我们更有启示。后现代让我们看到和谐中的不和谐,连续中的断裂,理性中的非理性。例如,它提醒我们至少从一个角度可以并且应当将历史平面化,因此,我们可以自由地汲取一切我们希望并认为应当汲取的经验和知识;它提醒我们将人类其他社会的经验平面化,理解到经济上不发达的国家并不必然就没有我们可学习的东西,而经济发达的国家的一切也并不必定都应当学习,而是要根据我们的需要而学习。这是平面化,同时这也是非中心化。又例如,从反基础主义和反本质主义出发,我们可能进一步理解中国的法制建设是一个多方面的磨合形成,而不是基于某一个观念或做法就可以完成。从视角主义出发,我们可以发现,世界上没有任何绝对好的制度和理论,其意义是阐释者赋予的,因此不会发出诸如“外国的好东西,中国人拿来一件糟踏一件”的慷慨陈词。从非哲学观点出发,我们可以理解那种玄而又玄的理论也许并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具体的分析,重要的是懂得如何做。
当然,人们可能会反驳说,你说的很好,也很容易,但后现代思想并不是那么容易把握、有效地并有利地付诸实践。在此,我想举几个实际例子,例证所谓的后现代思想及其实践并非那么遥远,而是自古以来就存在于人类的生活世界中——尽管后现代思潮这个词出现得很晚,而且让一些学者说得挺玄乎。例如,近代的语言再现理论,中国古代思想家就概括地表述为“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要求人们“得意忘形、得意忘象”。历史学家汤因比也曾从他自身的治学经验中得出古代学者的当时就是我们的未来这样一个令现代主义者瞠目结舌的命题,他认为把修昔底德的世界标记为“古代”,而把我们的世界标记为“现代”的记载历史的方法毫无意义;他认为在哲学意义上说,他自己的世界和修昔底德的世界是同时代的。***阿诺比德·汤因比:《我的历史观》,载张文杰等编译《现代西方历史哲学译文集》,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年版,第175页。**波普则认为不可能有一部真正如实表现过去的历史,而只有对历史的解释,而且没有一种解释是最后的解释;他认为历史解释从来不是客观的而都是出自实际问题和决策中所产生的需要,因此历史没有人类注定要走的线索或历史的意义。***卡尔·波普:《历史有意义吗?》,载张文杰等编译《现代西方历史哲学译文集》,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年版,第185页。**这些思想都是与后现代思想家的一些观点相通的,而说出这些话的学者本人却并不是后现代思想家,甚至根本没有听说过这个词。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后现代思潮不是一种远不可及的新学术,而是一种普通人也人人可能得到的人生经验;只要不是过分为现代主义的理性思想框架所笼罩,只要是认真对待、表述自己的生命体验,即使那些主要受现代主义影响的思想家也会得出某些后现代思潮相通的结论。后现代思想家的贡献也许仅仅在于将这些先前为现代主义的理性压抑的知识表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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