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服了自然主义的爱,现代爱情对爱的人提出的挑战是巨大的。当我们几乎把我们全部的个性,交付给爱,通过它交付给另一个陌生人,这几乎是注定要满盘皆输的一次赌博。卢曼不是已经发现,正是在浪漫之爱中,现代人才深深地体验到,他人是不可沟通的。他们甚至连自己的深渊都难以正视,更无力注目他人的深渊。因此,许多人退却了,他们宁愿把自己躲避在肉体交欢得来的短暂“遗忘”之后,不肯再多押上一些筹码,他们怀疑再多的拥抱也不会抱热他们的石头,无尽的深渊,总是使冷却的速度比温暖更快。他们的黑洞甚至比真正的黑洞更黑,因为其中连最微薄的热量都不肯放射出来。“我只想讨一点点,可我得到的比一点还要少”。
然而,现代爱情的逻辑简单干脆,要么全部,要么没有。所以,爱的可能性,正是拷问你自己与你的时代的“黑暗之心”。K.在爱中的绝望,正是他在诉讼中的根本命运。两场诉讼,本来就只不过是一场。因为架在两个深渊之间,我们单薄的情感造出的这段木头桥梁,太短了,无法逾越,它只会猛地坠落下去,就仿佛一脚踏进了别人的恶梦里。
当K.临死前的目光落在远方一幢楼房的最高一层时,他看见那儿的一扇窗灯光一亮,蓦然打开的窗边出现了一个模糊、细瘦的身影。“他是谁?是一个朋友?一个好人?一个同情者?一个想帮助他的人?他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还是所有人?现在帮忙还来得及吗?”是的,还来得及吗?已经这么晚了,那把在月光下显得很锋利的刀已经快喝到血了吧,而夜深得象绝望一样。K.没有机会知道答案了,但是我们呢?
看了《无止无休》后才知道,真正的恐怖并非一次令人大汗淋漓的恶梦,而是始终纠缠不去,令人心灰意冷的悲哀。因为真正的恐怖不是更强的暴力对你的力量的压迫,而是因为“我们全都丧失了希望”。《无止无休》中,只有那位死去的律师才坚持真正的爱,给那些毫无正义可言的法律以最后的正义。一个人可以在世界没有正义的时候还坚持正义吗?或者说一个人可以在没有正义的世界中,用爱来维持正义吗?我以为,在这里,基斯洛夫斯基的回答是一种极为绝望的肯定。可能,有一个,但他只能是一个死者了。“他们必须死亡。他们不属于这个时代;他们不具备幸存的条件。一旦他们的纯洁与清明和这个时代发生冲突之后,唯一的后果就是他们必须消失”。为什么?因为所有活着的人都低下了头,这样的人,是否已经没有爱可言了?律师的遗孀只能离开这个灰暗的世界。她曾徒劳地尝试去爱,却没有成功。针对这样的波兰,基斯洛夫斯基后来问道,即使我们今天胜利,表面上摆脱了那场恶梦。你有足够的精神、力气、希望或理想,能在胜利之后引导国家走上正确的方向吗?
20年后,基斯洛夫斯基在另一部片子里重新拾起了这个问题。
我第三次看《红》的时候,才明白这部我最初并不太喜欢的片子其中的深意,才模糊地理解基斯洛夫斯基为什么将它置于《三色》的最后,成为《蓝》与《白》的归宿。而且只是当我看过《无止无休》后,我才明白,我为什么会认为,爱与正义的关系,在一个贫乏的时代最贫乏的国家中,如此至关重要,如此紧迫。
《白》里的老法官,在许多地方很象上帝的化身,甚至Valentine也产生了这样的疑问,“你究竟是谁?”。而我们的问题是:这个“上帝”是复仇的上帝吗?好象似的。当他看见自己心爱的女人“双腿张开,其中夹着一个男人”,他的正义就带有了复仇的色彩。他可以坐在一边嘲弄地窃听邻居的所有生活,那些充满了谎言与欺诈的生活,是的,人类永远这么愚蠢和卑劣。然而,他并不想做什么,他只是听听而已。一切都已证明,人如此败坏,拯救他们已经多余了,现在,只要等待,一场天上的大雨会毁灭一切――直到遇上Valentine。基斯洛夫斯基曾经惋惜两个人生错了时代,没有机会相爱。然而“上帝”需要人的爱吗?他的大能与全知,还需要如此不完满的造物吗?这可能是人无权回答的问题。但或许正象别尔嘉耶夫所言,没有人的爱,没有寄居在肉体上残破的欲爱,我们就难免陷入一种冷漠的爱,僵死的爱,罗扎诺夫所谓“玻璃式” 的爱。这样的爱,正是那些在此世冒充上帝的人常为的。那些形形色色的“上帝”,身穿过时的戏装,错误地走进了我们的时代,却经常要把庇护的手放在所有人的头顶。在他们强迫我们接受的爱中,是K.的恶梦,正义女神的面孔下藏着狩猎女神的爪子。欲爱的绝望,和真正圣爱的匮乏,也许就因为我们的“正义”沉浸在这样的“爱”中,一种象诉讼一样的爱。然而老法官告发了自己,当他面对了Valenti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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